——这是小怪兽的第颗星星——
无边宇宙当中,我收集故事和奇迹。
《毕业后,我成为一名婚葬歌手》
文
西门瘦肉
1
毕业
人穷志短,古人诚不我欺。
我毕业于湖北中医药大学,有个中西医临床毕业的师兄找工作时十分坎坷。中医院嫌弃他,西医院更嫌弃他,一医院,医院当了保安,据说回到农村老家做哭坟的孝子。
真正的儿女哭不出来,师兄却哭得情深意切。因为他医术精湛,能从死者的遗体体征推测死者的死因,猜测死者生前受过什么苦痛,于是一边哭一边陈述死者的痛苦,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所以哭得非常专业。
医院的主任哭坟,因为哭得好,哭得专业,受到赏识,医院上班,很快从住院医师升到了主治医师。可见英雄总会有用武之地。
而我毕业于药学专业。毕业后,全班同学都去当医药代表卖药去了,我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也跟着去。工作没几天,我就发现社会上很歧视我们,总是说药价是我们这群黑心奸商抬高的,医院几乎都写着禁止医药代表入内,真是羞辱啊。
公司给我安排了集体宿舍,三室一厅,一厨一卫。每个卧室都摆了两架高低床,也就是说住了十二个员工。其中有四个女生,八条大汉。
住宿条件和大学宿舍差不多,起码有空调,就是厕所不够用。
然后公司开会。老板说:“有的女医药代表为了业绩不择手段,直接说就是性贿赂,这点我们是坚决反对的。如果是别的原因进去了,你们只要不说话,公司就能把你们捞出来。如果是搞这些歪名堂,那我们就爱莫能助了。”
我心想,卖个药还要承担刑事责任啊!
再看女同事们,都在窃窃私语。我仿佛听到有女生说:“老板是在说正话,还是在说反话?”
记得我第一天去跑业务,老板给我安排了一家在武医院。
武汉之大,比舒淇的嘴还大。武汉以前分为三镇,武昌、汉口、汉阳。后来分为武昌区、洪山区、青山区、江岸区、江汉区、硚口区等等。从江岸区到青山区,坐高铁要半个小时。
医院,先要从地铁一号线起点站坐到终点站,再花五块钱坐一个小时的中巴,才到达目的地。领导给药剂科的主任介绍我,请他多关照。这个主任是我们校友,的确很照顾我,经常拉着我下象棋,一下一下午,关系非常好,但就是不进我的货。
老板怕我得罪了客户,给医院医院,时间长了之后,给医院。我负责的产品是补血的中药,医院的中医科、心内科、神内科等等。我壮着胆子去拜访中医科的客户,在外面坐了俩小时没敢进去。后来医生快下班了我才冲进去,没想到坐在办公室里穿着白大褂的客户是我那哭坟的孝子师兄。
哈哈哈。
做销售的需要垫资,公司再报销。按照我们国家的企业特色,公司越大,流程越慢,折磨死人。如果垫资多,那就垫不起,只能到处借钱,十分痛苦,爹妈还以为我掉进传销里了。如果垫资少,说明业务差,更加痛苦。而我最痛苦的地方在于,不知道每天要干什么。
比如,我要拜访客户介绍我们产品,做客勤。医院的客户坐门诊的时候,病人围得水泄不通。我要是插队进去,该怎么表演?等病人走了,一堆同行又围得针插不进。我就像是望着满载的公交车却挤不上去那样无助。
有时候客户在住院部,我跑过去,看到他跟好多医生在一个办公室里,写病历,看病人,我又不知道咋搞。
我找不到方法论。尤其是看到别的同行每天忙得要死,而我不知所措时,那种落差特别折磨人。
干了几年,我发现自己实在不适合干这行,对未来产生了严重的迷茫。遭人歧视不说,还挣不到钱。同班同学也是干这行,拿着丰厚的奖金,我只啃个基本工资。还好老板见我踏实厚道,没有开除我,但是我感觉我已经是在浑浑噩噩混日子了。
当同行们买车买房时,我还在为那家早点摊的热干面便宜五毛钱而操心。
后来,爆出了很多新闻,说医药代表贿赂医护人员,触目惊心,部分医药代表被抓进去审问。电视台天天放,朋友圈人人骂。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后来,老板说风头过了,让我去拜访客户。
那天晚上,客户似乎挨了院长的批评,心情恶劣,非常不耐烦,把我赶出去了,还把护士站的护士小姐姐都喊过来,指着我破口大骂:“以后再看见他,就报警,说他商业贿赂!”
我灰溜溜地跑出来。
医院后,我给老爸打电话,一句话都没说,鼻涕眼泪就流了一脸。
在最绝望的时候,哭坟的师兄找到了我,问我想不想当歌手。
我莫名其妙,觉他这是天方夜谭,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医药代表,一没唱功,二没梦想,三没凄惨的身世,怎么能当歌手。
师兄笑着说,当然不是在电视台上的风风光光的正经歌手,也不是在直播上呼喊老铁送礼物的不正经歌手,而是处在鄙视链最底端的农村婚葬歌手。
婚葬歌手我倒是知道一点。
顾名思义,就是农村婚礼或者葬礼时演出的歌手。演出条件简陋至极。虽然地位不咋地,但是能挣点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湖北大部分的农村地区都流行在婚礼和葬礼上搭台子搭棚子搞演出。所谓红白喜事,无论是红是白,都是喜事,喜事就需要一个氛围。我们在婚礼上唱歌,家属们点什么唱什么。葬礼演出也是如此。比如在葬礼上唱《好日子》,唱《常回家看看》。有的比较狂野的演出团队放鼓点劲爆的歌曲,传说中的坟头蹦迪是也。
虽然我混得惨,但还不至于去干这个活儿,再说我也不专业啊。
师兄说:“哭坟这活儿,我也不专业啊,不照样混出头来了。再说了,你去台上唱歌,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工作,别人看到你多多少少得尊称你一声胡老师。而我哭坟的时候,妈蛋,别提多屈辱了。唉……我也知道,你们医药代表现在不好混,你脸皮不厚,心不黑,注定挣不到钱。不如来唱歌。你唱得好,人家说不定给你消费,一个月挣的比你现在多。哪天跟我一样碰到个贵人,那就发达了。”
我左思右想了许久,始终犹豫不决。
师兄给我一顿猛灌,又带我去大保健。身为二十五年资深童男,在关键时刻,我不负众望地临阵脱逃……
我躲在角落里大哭了一场,然后答应了师兄的邀请。
师兄给我介绍一个婚庆公司,说他当年哭坟的活儿也是这个公司安排的。哭坟孝子,婚葬歌手,开业大典,厕所改厨房的乔迁之喜的喜宴,全部都干,一条龙服务,非常专业。
巧合的是,婚庆公司的老板是我远了十八房的远房表哥。
此后,开始我在坟头唱歌的生涯。
其实这样说不准确,因为我是婚葬歌手,除了在葬礼上唱,也在婚礼上唱,曲目都差不多。所以说,我亲身体会到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演出期间,我或多或少经历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有的狗血,有的荒唐,有的辛酸,有的……诡异。在没有演出的时候,我心血来潮,把其中一些有趣的故事记录下来发在网上,有人看也好无人看也罢,就当是自娱自乐。
第一笔业务,还得从去年的五一小长假开始说起。
2
婚礼
五一放假前夕,我意外地接到叶玉京的电话。
叶玉京是我的大学同学。她说我是她唯一认识的本校男生。这话可能是真的,因为她是护理系的,整个系的男生加起来七八个,而她们班一个男的都没有。
我跟她结缘于网吧。
大学期间我喜欢去网吧打DOTA,经常看到一个女生也玩,一来二去就相熟了。彼此过生日时,还请对方去KTV唱歌玩。可惜毕业后,就基本没什么联系了。而久不联系的同学突然联系,要么结婚,要么借钱。
叶玉京是结婚。
一般情况下,同学打电话或者私发 买不起飞机票……
叶玉京是仙桃人,也嫁在仙桃。
接到婚礼的邀请电话时,我想起当年一起在网吧奋战的场景,毫不犹豫答应了。挂掉电话后,突然意识到DOTA是好古老的游戏,而我们上次见面也是好些年之前的陈年往事了。
然后,我接到表哥的电话,说接了活儿,在5月3号,让我准备准备。真是巧儿他妈哭巧儿,巧死了。表哥接的活儿就是叶玉京老公的。
我草。
想一想,还真是有点尴尬。
武汉到仙桃很近,动车一个多小时。
我跑到叶玉京家,发现在场的宾客我一个都不认识,只认识新娘本人。好在我为人是自来熟,跟人吹个牛逼讲几个黄色笑话就混熟了一点。叶玉京以前特别胖,现在居然瘦了三十斤不止。瘦下来的她,尤其是妆后的她,居然颇有姿色。我不禁有些后悔当年没有下手。
她自称是当护士太累,累瘦的。
聊了会儿,她问我现在还有没有在卖药。
我说:“没了,没卖药,在卖声,第一笔业务就是你老公,你老公可不能克扣我农民工工资。”
叶玉京大笑:“开什么玩笑!”
我也跟着笑。
仙桃这边结婚搞三天流水席。第一天便餐,第二天新娘出嫁或者新郎迎亲,第三天来一场季后赛。
第一天晚上,叶玉京安排我住在她家。她家是农村常见的自建小楼,一共三层,每层三个房间。其他的部分亲戚安排到镇上的宾馆休息。晚上,她亲自下场,喊了两个表妹跟我一起打麻将。打着打着,我的八卦之火熊熊燃起,问:“你跟你男人是怎么搞上的啊?不对,怎么好上的?”
叶玉京边摸麻将牌边说:“我勾引的,哈哈哈。我不是喜欢穿汉服嘛,休息的时候就喜欢穿汉服去东湖那边玩。我这种丰腴身材跟泰坦尼克号里的肉丝一模一样。后来就碰到老刘,他喜欢肉丝那种款的,看中了我,然后,然后就是现在了。”
我说:“太简单了,详细点呗。”
叶玉京好像很久没跟人说话了,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眼睛盯着牌,嘴巴滔滔不绝,絮絮叨叨地说她和她家老刘的相识始末。
原来老刘是二婚,快四十了,前妻病死了好几年。正当我惊讶于老刘吃嫩草时,叶玉京连忙夸赞自己丈夫,说老刘开公司当老板,身家显赫,号称是雷军第二。因为雷布斯就是仙桃人,老刘家跟雷军家只差几百米。老刘虽然有钱,但是不出去乱搞,为人正派,更难得是对叶玉京非常好,极为大方。
他第一次来叶玉京家拜访家长时,见面就是两箱中华。在我们这种地方,别的不好使,烟酒魅力大,出场率也最高。于是一下子征服了小叶同学爹妈的心。确定婚事后,老刘抬手送一辆宝马当彩礼,放手在武汉天地买了一套房,自觉地把叶玉京的名字写在本子上面。武汉天地这个地方,在武汉生活过的人都懂得的。
老刘多金又专心,几个姑娘不动心?
而叶玉京为人细腻,善于照顾人,无微不至,人长得也不错,关键是不虚荣,自然不做作,老乡之间知根知底。因此老刘抛弃了外面的那些妖艳贱货,选择了温良恭俭让的叶玉京。
我和两个表妹都对叶玉京羡慕万分,夸他们是天作之合,贫富不是差距,年龄不是问题。
第二天早上,老刘的迎亲队伍来了,豪车队伍刮起烟尘滚滚。
按照习俗,新娘这边的人马要挡住新娘家的大门、房门等城池,新郎要给红包才让进。老刘极其阔绰,出手不凡。在红包攻势下,三道门加起来只坚持了一分钟。我也收到个大红包,把送出去的礼钱给挣回来了。
与此同时,我瞧出来许多姑娘看叶玉京的眼神里写满了赤裸裸的羡慕嫉妒恨。
所有流程走完后,我们坐上老刘的豪车,回到他的老家。从旁人的嘴里得知,老刘在农村老家办一场,只请老家的亲戚朋友,然后在武汉办一场,请老家之外的朋友。
老刘家门口搭起了农村常见表演舞台,表哥婚庆公司的人在上面唱歌。音响效果不知如何评价,反正是做到了“响”。
表哥看到我来了,让我登台献唱,说经常喝喜酒的人都认识他们公司的几个歌手了,需要点新鲜感。
我有点不好意思登台。
此时,叶玉京跟老刘说我唱歌不错,让我上去献唱。老刘立刻响应,热情地推我上台。
盛情难却,反正今天要破处,加上收了大红包心情好,我便咬牙登台,唱了一首老司机张宇的《给你们》,这歌儿婚礼专用。不谦虚地说,我模仿张宇有几分火候,收获掌声阵阵。
叶玉京鼓掌最卖力。
我笑得很辛酸。
接着老刘也跑上来,跟我一起唱任刘德华的《今天》。他唱得稀烂,可以媲美雷布斯的《AreyouOK》。众人哈哈大笑。
叶玉京也笑出了泪花。
我以为婚礼会一直喜庆下去,没想到在喝酒时出现了意外。
中午喝喜酒时,老刘太高兴,喝得酒精中毒,竟然摔倒在地。叶玉京看了看,说是心脏骤停,然后从身上摸出一瓶急救硝酸甘油。然后,叶玉京也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我们都慌了神,还是老刘的爸爸冷静,开车医院,医院没几分钟,又给转到武汉了。作为叶玉京的唯一大学好友,也作为叶玉京的娘家人,我一直跟着。好在抢救后无大碍。
令人心酸的是,老刘的亲朋好友都陪着老刘,只有我和一个老嫂子陪着叶玉京。
后来医生给他们陈述病情,我去打听,他们却对我语焉不详。
真是莫名其妙。
第二天,叶玉京醒了,我问她是怎么回事。
叶玉京眼光闪烁,说出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来,说他们俩的心脏里都装了一个叫做心跳同步的装置。如果老刘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叶玉京的也会停。
我一愣,叫道:“我草?有这种黑科技?”
叶玉京淡淡笑道:“你想想,七十年前美国佬就登上月球了,七十年后什么黑科技没有?就看你有没有钱。”
原来老刘对她虽然有真情实感,但是对她也有严重的猜疑,担心谋害他抢夺他的家产。因为老刘的前妻就这么干过,暗中给老刘下毒,转移家财。幸亏老刘及时发现,去医院治疗,虽然保住了命,但是留下了心梗的后遗症。他立刻报警,前妻被抓了起来,后来莫名其妙病死了。而老刘也是牛逼,跟心胸外科主任成了好友。
老刘倒是光明磊落,跟叶玉京表达了他的担忧,同时拿出一份协议来,保证只要他人活着,就不会背叛叶玉京,钱都是夫妻俩的,同样的,叶玉京也签字画押保证她不会背叛老刘,否则鸡飞蛋打,什么也分不到。叶玉京果断地签了字。
而协议,在很多时候都是一张废纸。老刘接着提起了心跳同步的建议,让两个人去做这个手术,这样就能在生死层面彻底地捆绑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倘若叶玉京想害死他,那也叶玉京就会同归于尽。而且心跳同步的作用范围是两千公里,倘若叶玉京卷了钱想跑,只要超出两千公里,她就会失去心跳。
这项手术的有效期是四十年,在四十年里,只要老刘好好的,叶玉京就好好的,两个人共享荣华富贵。一旦叶玉京生出歹心,就会立竿见影见到阎王爷长什么模样。老刘想得还挺周到,说现在医疗技术发达,只要不是当场死亡,就有可能救得回来,万一救不回来,也有时间解除叶玉京的心跳同步,可见老刘是个厚道之人,不愿意祸害叶玉京。
不过,心跳同步是针对叶玉京的。倘若叶玉京生了病出了车祸死了,不会影响老刘的心跳。
我惊讶极了:“有钱人真会玩。不过,这是不平等条约啊。难道你同意了?”
叶玉京嘿嘿一笑,说:“为什么不答应?他有钱,对我还好,下半辈子吃喝玩乐不用愁。只是担了一点点风险而已。何乐而不为。”
我呆住了,这不是我认识的叶玉京啊。
她似乎察觉到我的不满,继续说:“如果有个又温柔又漂亮的富婆看中了你,要跟你结婚,也要跟你搞心跳同步,你愿意不?”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没有立即反驳,可见本质上我也是贪图享受的人啊。
他们两口子出院后,在武汉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这次没有喊我。喊了我,我也不好意思去。后来,每当我看到富豪娶年轻的老婆时就忍不住猜测,他们会不会也搞了心跳同步?
3
葬礼
叶玉京婚礼上的小试牛刀,帮我挣了点钱,但我还是抹不下面子当婚葬歌手,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叶玉京以前开玩笑说我是臭不要脸,现在才觉得她对我的评价过高了。
其实我在表哥这里当婚葬歌手只是权宜之计,过段时间后还是得去做能上台面的工作。
我把这些想法跟表哥实话实说了。
表哥问:“你在台面上唱歌,说歌手这份工作登不上台面?”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找不到突破口进行反驳。
很快,表哥就给我安排了下一份工作。这趟活非常尴尬,因为雇主是我的老乡兼小学同学。
有的段子里说大学生屁用都没有,很多大学生毕业后还是得给只有小学学历的人打工。以前我总是嘲笑编这种段子的人肯定没文化,并且还没钱。而现在我找不到突破口进行反驳。
我来自湖北荆州地区的县级市洪湖。洪湖水浪打浪,这首歌听过吧?有一年大旱,我们洪湖的湖水竟然干了,里面都是过人高的草。有人千里迢迢去游玩洪湖,到达目的地后发自内心地感叹:“我草。”
这位同学叫刘伟。我跟他都是洪湖的,来自同一个镇同一个乡,不过是在两个村。他们村的人基本都姓刘,所以叫刘家边。有的村子的人几乎都姓叶,所以叫叶家边。叶玉京的爷爷就是叶家边的,但是后来搬迁去了仙桃。仙桃跟洪湖紧挨着。
我和刘伟一起入学,小学五年级时他留了一级。当我读初一的时候,他读六年级。我读高一的时候,他初中肄业。而我读大一的时候,他都快要要结婚了,老婆领到了家里来。但是同居了两年后,他施的种子没有一颗发芽,家人就认为土壤有问题,于是两人劳燕分飞了。
大学毕业后,我偶尔跟他联系。得知他在外地打工,这个“外地”包罗万象,从南边的广州深圳到北边的蒙古甘肃。应该混得不咋地,因为总是找我借钱充游戏点卡。好在他非常守信用,说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后来他娶妻生子,就没找我借钱了,也没啥联系。
不过我跟刘伟的渊源倒是不少。全中国叫刘伟的没有十万也有九万九。我大学时,班上有两个刘伟。一个来自湖北,一个来自湖南。湖北的刘伟建了一个QQ群,叫做刘伟群,里面全都是叫刘伟的人。
五百人群很快满了。因为都是刘伟,所以互喷的时候要标注户籍所在地。我有时候窥屏,看他们怎么聊天,经常看到群主说:“湖南株洲的刘伟,你真是个傻逼。”
那个人就说:“湖北荆州的刘伟,你才是傻逼。”
后来升级到千人群。又升级到两千人群。
前几天我碰到我们班湖北的刘伟,也就是刘伟群的群主,于是再次窥屏,发现他们的聊天称谓更加精确。
群主打了一行字:“湖南株洲天元区的刘伟,你真是SB。”
那个人就说:“湖北荆州洪湖的刘伟,你爸死了。”
群主也是洪湖的,但不跟我一个镇。他还没说话,群里有个人说话了:“你咋知道我爸死了?”
我发现说话的人头像很熟悉,原来就是打小认识的隔壁村的刘伟。我正要问他爸爸怎么了,表哥打电话过来,说:“活来了,在你老家。”然后这个湖北省荆州洪湖市刘家边的刘伟也给我打电话了,邀请我出席他老爸的丧事。
“出席”这个词都用上了,可见我低估了他的文化水平。
接完两个电话,我产生两个问题。
我问表哥第一个问题:“刘伟他爸活得好好的,咋就突然死了?”
表哥一问三不知,说:“死因不是我们要操心的,在丧事上把歌唱好,把家属唱高兴,这才是我们要操心的。我们要专业。”
我又问第二个问题:“我能不能不接这个活儿?回老家唱,太丢人了。雇主是我小学同学,他妈的就小学毕业,得笑话死我!我好歹是个大学生,让我老爸知道我居然干这行,他不是要活活气死?辛辛苦苦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呢。”
表哥说:“你在大学的时候要是好好读书,少玩游戏,早点做职业规划,毕业后努力工作,找到人生方向,也不至于跟着我。但是现在跟着我,就要好好干。”
他的逻辑非常严密,情感非常充沛,我难以反驳。
表哥毕竟是表哥,说:“这样吧。雇主是你同学,我们就装作不认识,你装作是特地给他爸唱歌送行的,用来表达同学情深。他看到你这么够意思,肯定会激动。”
只能如此了。
回到老家洪湖,我先回了趟家,跟老爸说我现在混得可以,业绩不错,客户对我刮目相看。其实我没有说假话,叶玉京和老刘的确很喜欢我的歌声。接着我说刘伟他爸死了,去看望看望老同学。
按照我们洪湖农村的习俗,在丧事的第一天,死者的亲朋好友聚集在一起,安慰死者的直系后代亲属,说是安慰,但是很快麻将桌就支起来了。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变懒了,不是自动的麻将桌都宁愿不打麻将,改斗地主。而死者最重要的亲朋好友会坐在死者家里,守着棺材过一整夜,称之为坐夜。
有的地方坐一夜,有的地方坐三夜。坐夜的过程中,家属会请人来唱孝歌,敲着一个小鼓给自己伴奏,诉说死者生前多么好,死得多么突然,唱得非常专业,表情丰富至极。而这个唱孝歌的和哭坟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行业。
后来红白喜事请人搭舞台唱流行歌的新习俗慢慢流行起来。有的地方第一夜请人唱孝歌,第二夜请人唱流行歌。有的地方同时进行,双方就会进行竞争。
当我来到刘伟家,发现他非常尊重人,只请了孝歌,第二夜再请表哥。坐夜时,我看到了他的老婆和他的儿子。老婆是潜江的,这个地方的小龙虾特别出名。
刘伟儿子长得和他几乎是复制粘贴的两段文字,只不过字体大小不同。
我问他:“你爸也算壮年,怎么……”
刘伟叼着一根烟,说:“抽烟抽多了,肺癌。”说话的时候,烟雾熏得他眯起眼睛。
我说:“你少抽点呗?”
刘伟笑道:“我这是中草药的保健烟。你不是学中药的么?你应该懂。”
我说:“那都是卖布不带尺,胡扯。”
刘伟转移话题,说:“老爸没了,我却不怎么伤心,你说,我不是个畜生?”
我一愣,难以回答。
刘伟是个典型的留守儿童。他老爸老妈常年在外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他是他爷爷奶奶养大的。记得有一年春节过后的大年初三,我才五六岁,去刘家边走亲戚。看到他老爸给他穿好打工时买回来的新衣服,然后让他坐在床上等,
刘爸刘妈出去给他买鞭炮,实际上是要出去打工了。
刘伟乖乖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冲出来追着爹妈跑,但是爹妈已经坐着手扶拖拉机离开了好几公里。刘伟望着拖拉机的滚滚浓烟哭了半个小时。
在刘伟的成长阶段,他爹妈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印象。爷爷奶奶年老力衰,无力教育。他没人管,便经常跟人打架,后来读初二时被学校开除了,从此到处当学徒打工,好几年都没回家。十六岁之后倒是每年回家。每次回来时潇洒得很,抽好烟,喝好酒,打大牌。这里的大牌指的是输赢比较大的麻将或者地主等赌博方式。
村里这种人很多,有个说法,打工不吃不喝,留钱回家赌博。
他老爸不让他打牌,他就吼他老爸:“老东西,小时候不管我,现在管我干什么?”
我知道他老爸很辛酸。常年打工做苦力,身体透支得厉害,疲惫的时候就抽烟,一天两三包,当然了,是那种最便宜的烟。抽了二三十年,把自己抽没了。他想给刘伟创造一个好环境,但是事实证明他失败了。
刘伟幽幽说:“其实我爸知道自己不行了。去年他在工地干活的时候,机器失灵,把他大拇指切掉了。包工头有良心,给他两个选择,要么做手术,赔一点点钱,要么不做手术,赔多一点钱。只能选其一。老头子突然变明白了,选择后者。该吃吃,该喝喝,拿着赔偿金爽歪歪过了一年。你说,我爸是不是很机智?”说完拿拇指抠了抠鼻孔。
每个人抠鼻孔都有自己的风格,有人用小拇指,有的人用大拇指。
我注意到他拇指上有一道伤疤,问:“你拇指咋也受伤了?”
刘伟笑道:“以前跟人打架,用啤酒瓶砸别人头。别人的头没事,我自己却被割伤了。真是操蛋。唉,以前糊里糊涂,现在我要奋发向上了,毕竟有老婆有孩子,我要努力挣钱,给我儿子花,不要让我儿子被人瞧不起,像我小时候一样。”
我问:“你要带着他去外面打工么?”
刘伟爱怜地看着他儿子,说:“那怎么行?我在外面居无定所,生活条件还不如老家,让我妈带他吧。等过了几年,我稳定下来,再把他接到身边。不能让他重复我的悲剧啊。”
闲聊了一阵,我感慨颇多。
宵夜时,刘伟喝了点酒,拿着酒杯逗他儿子:“要不要来一点?”
他儿子竟然真的喝了一口,并且面不改色。
刘伟哈哈大笑,说:“儿子嘿,有出息啊。”
儿子也咧着嘴笑。
刘伟大伯递出一根香烟,问:“来一口?”
他儿子伸手去拿,不小心烫到了拇指,哇哇大哭。
坐到半夜,我扛不住了,回家睡觉。
第二天上午,我又来到刘伟家。表哥他们已经到位,正在搭舞台。表哥的公司要从中午十二点表演到午夜十二点。除了唱歌,还有二人转,甚至有喜剧小品。花样繁多,十分专业。
我酝酿着情绪,做登台前的准备。毕竟这是一份需要上台面的工作。
酝酿期间,我无意识地观察到场的人。
刘家边和很多当代农村一样,几乎没有多少青壮年,全都是五十多岁以上的老家伙,以及十岁以下的孩子。那些适龄的劳动力都出去打工了,就跟刘伟的爸妈一样。
也跟刘伟一样。
突然间,我发现刘家边的小孩子长得都很相似。
不是那种五官的相似,而是感觉上的相似。
似曾相识。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看多了某种动作片,就会知道一种东西叫做av画质,那种画面带给人的感觉非常统一,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刘家边的孩子就是这种感觉。
刘伟的儿子也是如此。
当我看到刘伟的儿子和其他小孩子在一起玩闹时,光天化日之下,我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他们实在是太像了。
他们的脸,他们的眼神,甚至他们蹲着玩石头的身影都非常像似。
紧接着,我发现那些五十以上的老家伙的眼神、神态也整齐划一。恍惚间,我觉得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感觉?
正在胡思乱想时,表哥的舞台突然响起了音响的噪音。
表哥在舞台上说:“喂喂喂,欢迎大家参加刘建设的葬礼。今天,我们饱含悲痛的的心情,来给刘建设送行。”
表哥的声音很有磁性,据他说他曾经参加过当年的快乐男声,止步于全国一百强。此刻表哥的声音听起来的确很悲痛,刘妈妈一下子哭了。表哥继续说:“下面由我来给大家带来一首阎维文的《父亲》。”
刘伟一边招待客人,一边听着歌声,所有所思。
一曲终了,表哥说:“下面请我们公司的当家花旦为大家带来一首《常回家看看》。”
一个穿长筒靴的女生上台。
我找到机会跟刘伟说:“我也喜欢唱歌,我给你爸爸唱几首吧。”
刘伟突然红了眼眶,抱住我,说:“好兄弟!你这次给我爸爸唱歌,下次我给你……”
我连忙说:“打住,不用客气。”
在人家葬礼上,我唱不出《常回家看看》《好日子》之类的歌儿,专门挑讲述父子亲情的,比如筷子兄弟的《父亲》,比如非著名歌手崔京浩的《父亲》。
唱了三个父亲后,刘伟的大伯大声说:“来点欢快的,唱《纤夫的爱》。”
……
活干完后,我的心情很沉重。因为村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没想到过完一个星期,我们又来到刘家边干活。这次是有人结婚。正好刘伟他爸过完了头七,他要出去打工了。他看到我,非常感动,说:“没想到你又来送我。”
我很尴尬,不知咋说。
刘伟把我拉到一边,摸出一个老年手机塞到我手里,说:“我要走了,我儿子一直哭。你把这个手机给他,哄住他,不让他出来。不然他一直哭,我跟他老妈也不忍心走。本来这个活儿是要交给我妈的,但是我妈演技差,我小时候就露馅,现在演技也没进步。你演技好,所以找你帮忙。”
我觉得演技二字,有弦外之音。
但我答应了。
我拿着手机,哄着他儿子玩,把他诱骗到房子里。
刘伟和他老婆趁机坐上一辆面包车。他们要去镇上坐大巴到武汉,再从武汉坐火车去外地。
他儿子玩了一阵,突然大叫一声,猛地推开我,冲出家门,握着手机嚎啕大哭。
我从他家走出来,听到全村的孩子似乎都哭了起来。
-theend-
医药代表时逢行业震荡
落魄当起了婚葬歌手
世间红白喜丧
桩桩件件背后都有故事
“
为什么不答应?他有钱,对我还好,下半辈子吃喝玩乐不用愁。只是担了一点点风险而已。何乐而不为。
”
同步的心跳
不对等的位置
牺牲掉尊严和生命权
众人艳羡的叶玉京
换来了下半生的衣食无忧
如果换成你
你是否愿意做出这样的选择?
“
老爸没了,我却不怎么伤心,
你说,我不是个畜生?
”
当儿子成为父亲
他便成了曾经被期待被渴望的那一个
留守儿童的问题
是农村中一代代无解的循环
孤独在喑哑的农村里
将留下的人们雕刻成相仿的面貌
“
我从他家走出来,
听到全村的孩子似乎都哭了起来。
”
————————————————
小怪兽的话
:
用一个词,你会如何形容农村?
配图来自网络
本文作者
西门瘦肉
中药出身,码字为生。
科幻武侠灵异悬疑,均有涉猎,然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写完六百万字后,还是最爱志怪。
已出版《蛮糖部落之中医瑰宝》四册,《中国志怪故事》两册。
网络连载有悬疑小说《剪灯诡话》、搞笑武侠《我把桃花切一斤》、科幻悬疑《罚罪》、古装破案《天师神探》、都市传说《三杯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