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女兵方队完结

■艾蔻

四月初,三位女将军分别接到阅兵任务时,兴奋程度并不亚于年轻的女兵队员们。尤其是寇志平,十四岁参军、年近六十的她在三位女将军当中年龄最大军龄最长,阅兵情结也最为深重,对她来说,能以将军领队的身份参加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大阅兵,无疑是给四十多年漫长的军旅生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动身之前,寇志平专程去看望老父亲,向他汇报了喜讯,八十九岁的寇老爷子一听来了精神,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亲自示范站桩,要给她传授增强腿部力量的动作要领。寇志平的父亲生于武术世家,从小习武,他希望女儿能把武术精髓运用到训练中,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在石家庄学府路校区期间,寇志平、程晓健和唐冰亲如姐妹一般,三人相互帮助彼此鼓劲,一起熬过了最艰苦的基础训练。进村之后才发现,别的方队都是两位将军领队,唯独女兵方队多一个,那就意味着三选二。三位女将军心里不踏实了,转念一想,有没有可能女兵方队就是三个领队呢?寇志平清楚地记得,一九九九年国庆阅兵,女兵方队就是由三位分别着陆军、海军、空军常服的女军官担当领队。

很快,来自徒步方队指挥部的确凿消息推翻了这种猜测,所有徒步方队都由两名将军领队。三人的关系由此变得微妙,明里暗里都较着劲,谁也不甘落后。这种微妙的有趣之处在于对比强烈,其他方队的将军领队没有竞争压力,加之年纪也大了,很多痼癖动作确实也很难克服,教练员往往追在屁股后面纠错,说好话,哄着改。不仅教练员急,徒步方队指挥部的指挥员也跟着急,有时意见不统一,便会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男将军本人反倒淡定自如,慢悠悠地坐到迷彩便携椅上,一边抹汗一边劝:“别吵别吵,你们商量好了再来跟我说,我只能听一种声音。”

再看三位女将军就明显不同,且不论被纠错时那股认真劲就差热烈欢迎了,要是谁的动作被点名表扬了,那么这位女士肯定要得意一整天的。尽管三个人私底下还是好姐妹,但是训练场上的厮杀已初现刀光剑影。

就在六月底,必须确定领队人员的关键时期,寇志平收到了医院不同科室的“最后通牒”。原来,在五月下旬组织的全面体检中,寇志平就有好几个部位亮了红灯,尤其是骨科,核磁扫描显示,她的左右小腿发现多处异常斑点,催她住院的电话打到了阅兵村,她怕影响训练,就一直拖着没去。

小教练李医院接受治疗,首长的身体状况数她最清楚。寇志平要求自己必须完成每天的训练计划,如果白天的效果不理想,晚上她就要在房间里加练,地板和墙壁上都画着各种标线,因为练得太狠,寇志平的下肢一直处于浮肿状态,每晚疼得直哼哼,按玲玲的话来说,首长两只脚上全是面包。

一位熟识的医生朋友告诉她,腿上的斑点有恶性肿瘤嫌疑,必须尽快彻查、治疗,这才让她有所动摇。递交病假报告的头天晚上,寇志平辗转难眠,她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将成为三人当中的候补,忍住疼忍着担心那么拼命地练,最终还是与受阅机会失之交臂,多年来对部队的忠诚与热爱、从军委一号台的话务员最终成长为女将军的艰辛回顾,似乎都失去了最佳表达,这位已经当了奶奶的女将军难过地流下了眼泪。近一个月的治疗结束后,寇志平作为候补将军领队重返阅兵村,继续坚持着每天的训练。

九月二十一日下午,寇志平接到上级通知,国庆节当天她将站在领导指挥方队的队伍里接受阅兵式检阅。此时,二号道的大合练已接近尾声,压轴的维和部队方队正走过主席台。

刘振生和李科萱一边回撤一边琢磨着第一排面的人员调整。“十三号和十七号要不要换一下?”届时,女兵方队第一排面十三号、十四号、十五号会有一个接近五秒的正面特写,刘振生总觉得十三号表情僵,无法展露出女兵的最佳仪态,李科萱也有同感,但这个时候换人对队员的心理影响太大了,何况还是最关键的第一排面。“不可轻易冒险啊。”刘振生准备找郭炳营和孙庆华,叫上教练员卢云,大家一起再商量商量。

广播里,徒步方队指挥部正在宣布今天的考核成绩,女兵方队获得优胜方队小红旗。“属于我们的旗子拿回来啦!”看着女孩们欢呼雀跃的样子,刘振生重重地呼出一口长气,近两个月的低谷总算是爬出来了!在刘振生看来,这面小红旗就是一个确切的信号,女兵姑娘们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对抗各种困难,终于实现了质的飞越。

从八月初开始,女兵方队的状态就令人担忧,与武警方队那次合练交流后,刘振生曾大加赞赏:“这是我看到你们踢得最好的一次。”姑娘们听罢热血沸腾,只有方队主官心里最清楚,从此以后,他,还有郭总,还有孙顾问,都说过不计其数的谎话。姑娘们并不知道,当时的表现根本够不上那些“赞美与表扬”,但她们在善意谎言的鼓励下一点点找回自信,挺过了漫漫长夜。

九月二十三日,清晨六点十分,女兵方队例行早操,以中队为单位绕着民兵方队休息区至陆军方队休息区之间的训练道跑圈。仲秋过后,华北的早晚更添凉意,低垂的天幕显出阴沉。

阅兵村里的树不多,绿化区种植的都是常青的低矮灌木,不像基地周围那些高大的胡杨,每次跑操,队伍就在树林里迂回,远处有望不到边的戈壁,低沉有力的口号声想必能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吧。李瑞芝不太清楚怎样描述出那种乐趣,她一边跑一边细数着马兰基地的战友们,也回忆着一棵棵被战友们亲切命名的大树。这个清冷的早晨,李瑞芝想“家”了,在几千公里外的训练基地,那里几乎留下了她所有的青春记忆。

她记得第一次进入戈壁滩,军卡在一望无垠的无人区开了五个小时,漫天的黄沙给她带来巨大震撼,仿佛某种神秘的引领。她也记得从济南到乌鲁木齐三天两夜的火车,连同她在内的二十名新兵在昏暗的硬卧车厢中摇晃,对面的中年大叔颇有些困惑地发问:“你们这么小就要去新疆摘棉花吗?”姑娘们相视一笑,不置可否。李瑞芝一向不太清楚怎样描述当兵的乐趣,她也无法解释自己网上报名征兵的时候,在去向意愿栏毫不犹豫地勾选了“艰苦边远地区”。

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究竟有多边远,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将会深深爱上沙枣花,小小的白色花瓣,她把它们的香味夹进了军旅日记里。现在,她特别想念那种香味,可惜,直到早操结束,遥远的马兰也没能为她捎来一丝一缕。

就在前天,李瑞芝和战友们已经第三次走过天安门,完成了正式受阅前最后一次预演,笔直宽敞的长安街,威严、肃穆,女孩们汗流浃背,每个环节都表现出色。经过一天的休整后,等待她们的是一场带有考核性质的徒步方队大合练。从这一天开始,大合练的每个步骤都将严格按照十月一日那天的时间表。

电子倒计时牌上只剩下寥寥数日,每个人都明白,阅兵生活即将滑向尾声,难以言状的复杂情绪激荡着她们。齐敏心里清楚,作为一名预备,主业是保障,副业才是训练,她曾因为大腿肌肉拉伤,在坚持训练和休息养伤的矛盾中苦苦挣扎过。方队到达站立点之后,齐敏就和其他预备自动出列,协助正式队员们整理着装、检查武器。

当郭总用大喇叭下达命令:“站立准备!”每个排面的两名预备迅速前往队列两端开始拉线,一根横贯排面的尼龙线,绷紧之后作为依据,可以将二十五名队员的帽檐、枪口以及右手调整到分毫不差,排面教练员从左到右,逐个审视,一一标齐。

烈日之下,长达九十分钟的站立开始了。

女兵们自有女孩的方式去对抗辛苦,这种有趣在阅兵村里几乎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以女性之柔韧克困境之刚,大概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何女性抗压能力往往优于男性。实际上,人类具备许多有趣的心理现象,其中一种叫作“幻想性错觉”,主要表现为人们会将眼前模糊、随机、彼此并无联系的事物赋予一定的意义。

赵院林的“食疗站立法”正是将这种心理现象发挥到了极致,长久的站立固然需要毅力,同时也需要一些巧妙的幻想去对抗越走越慢的时间。

起初,赵院林把位于她正前方的吕琳琳想象成一支冰淇淋,对于阅兵村里长达四个月的高温天气来说,清凉是有了,但是没过多久赵院林就发现了问题,冰淇淋吃起来太过单一,就算每天变着口味吃也很容易厌倦,后来她试过吃火锅、各种水果拼盘以及零食,中间还穿插过热血的英雄电影,都无法持久地集中注意力。

最终,赵院林把吕琳琳锁定成了一只羊,她要吃烤全羊,从撒料腌制开始想象,后面还有生火、烤制、闻香、拆分、大快朵颐,总之,操作复杂,细节繁多,太棒了!赵院林兴奋地想,这将是一个足够长又足够有滋味的过程。有时她也会担心,要是吕琳琳知道了这一切会不会头皮发麻,可这一次,她竟发现自己的头皮开始发麻了。

赵院林是在刚开始啃羊腿的时候晕倒的,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咦,羊腿怎么这么大?”紧接着,常家宝也倒了,倒之前她一直在掐自己,赵院林被人架出队伍之后,她也没有了力气。队列中,晕倒是一种传染病,当身边有队友晕倒,有人会立即产生相似反应,也有人会因此突然警醒。单玉婷属于后者,她拼命地恐吓自己,“再倒一次就真的完蛋了!”

之前她已经晕倒过一次。方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无意识晕倒两次就会彻底失去上场资格,女生的身体状况有时难以预料,大姨妈说来就来,受阅靴引发的各种痛苦折磨也会慢慢积攒,然后压死骆驼。单玉婷发现眼前白晃晃的东西开始变暗、变黑,她决定不去理会它们,只要自己还站着,还有意识。可那堆黑忽地又亮了,单玉婷突然觉得很饿,却意识不到自己在剧烈发抖,教练员走了过来:“你没事吧?”“没事。”单玉婷感觉自己的声音由远及近,趁说话的工夫她还不忘让僵直的身体快速地松懈了一下,训练中她一向注重使巧劲和高效率,从不加班苦练。

现在,放松的身体终于让四周的真实场景回到了眼前。“总算稳了!”晕倒前,她自言自语道。这次合练,女兵方队总共晕倒了十八名队员。

第六排面第二名女孩皮肤白皙,一张可爱的娃娃脸让人眼前一亮,她的名字充满了诗情画意:梅月圆。梅梅今天没有晕,不过,仔细一看会发现红通通的大眼睛好像刚哭过,也难怪,藏白色的海军受阅服再加上金灿灿的佩饰,就算是阴天也晃得人睁不开眼。

翻开梅月圆的简历,会令人大吃一惊,这位生于一九九○年的年轻人已两次参阅。二○○九年国庆阅兵,正步走过天安门的她还是新兵一枚,二○一五年九三阅兵时,她背起药箱,作为新时代卫勤女兵代表,再次经过天安门。彼时她已从白校护理专业毕业,留校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官教员。二○一九年春节刚过,白校有不少干部和学员收到了紧急归队的通知,梅月圆也接到了电话,这个代号为“一九一〇”的任务,大家心照不宣。梅月圆收拾行李的时候,丈夫李士扬有些不乐意:“你还没恢复好,能不去参加吗?”不久之前梅月圆小产了,全家都很重视,一直在为她调养身体,这个时候再去参加高强度的训练,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梅月圆望着老公,不说话。“梅梅,你都参加过两次了。”李士扬提醒她,梅月圆还是望着老公不说话。作为一名资深受阅人,她当然清楚学校的考虑,方队需要她这样有过受阅经验的“妈妈”队员,不仅能成为年轻队员的精神榜样,还有许多实实在在的经验可以传授。毕竟,“吃苦耐劳,作风顽强”不是空喊几句口号就能兑现的,需要基石,也需要支撑。梅月圆用沉默换来的结果是,李士扬决定写申请,随队保障,既然妻子执意要去,他就陪她一起去。

李士扬是白校汽车队的驾驶员,方队保障组需要两名司机,正好有个空缺。进村之后,小两口一个住一楼,一个住三楼,每天见面说话的时间却十分有限。每次听到哨声,只要没有保障任务,李士扬就会跑到方队门口去碰碰运气,大多数时候,他只能看到队伍里被汗水浸透的妻子,抱着枪,低着头,从他眼前匆匆掠过。

华北地区一年当中绝大多数都是晴天,烈日当空,三个排面的海军女孩瞬间化身为刺眼的白色光源。在整个女兵方队,她们需要应付更多的小麻烦。受阅服的白色面料对日光的反射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长时间直视会出现雪盲症,女孩们深受眼睛红肿、刺痛的煎熬,一上训练场就泪流不止。

再说女孩们每天端握胸前的95B式自动步枪,近三千克的重量刚开始还好,时间一长考验就来了,枪带勒肩,整条左胳膊都是麻的,本以为穿上受阅服之后能好些,结果硬邦邦的肩章更是加重了疼痛。更要命的是枪带上的金属扣,暴晒之后滚烫,大部分女孩的后背都有烫伤。挂枪带来的痛苦远不止这些,整个受阅过程中,队员们需要保持右胳膊顶起、右手紧握枪托的状态,因此平时不管腿部如何练,上身始终维持着这个动作,以形成常态习惯。

有的女孩手小,大拇指很难卡住枪托,枪托的尺寸是固定的,只能靠蛮力伸展虎口,时间一长就得了腱鞘炎。按照规定,枪支维护必须每周进行,其实女兵们玩起枪来并不逊色于男兵,分解,上枪油,验枪,整套动作连贯又漂亮。问题是枪油沾到衣服上很难洗,尤其是白色的海军受阅服,稍有污渍就会特别明显,因此穿一次就要洗一次,没有更好的办法。海军排面的队员经常深夜凑在水房,拿牙刷蘸着肥皂,一点一点地清理。李士扬好几次提出替梅月圆洗衣服,都被拒绝了。

十一

烈日下,高举着军帽模仿阅兵车的战士,一遍一遍地从院校科研方队前跑过,队员们据此反复练习着转头注目礼和答词。每次大合练之前,各方队都会针对自己的薄弱环节进行临场加练,以期达到最佳合练效果。女兵方队要准备拉线了,张付智趁这空当跑过去给大家分发薄荷糖。头一天晕倒了十八个,给所有人都留下了眼前一黑的恐怖阴影,心理师滑树红当天中午就给队员们做了心理干预,张付智琢磨着,薄荷能醒脑,糖分可以补充体力,这一招指定能管用。

胡扬凡从张付智摊开的手中取走了两颗,自己吃一颗,另一颗递给了身边的王怡,王怡摆了摆头,表情苦涩。“吃一颗,嘴里有点甜没准能好受些。”说完,胡扬凡直接把糖塞到了她嘴里。一米七七的王怡是方队中最受瞩目的大排头,编号〇一〇一,令众多队员心生羡慕的同时又可望而不可即。

当然,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大排头可不是谁都能当的,这个位置要为整个队伍把方向、控步幅,除了严苛的身型要求,还必须具备相当强大的心理素质,“稳”字当头。可今天的王怡不太稳,站立的时候腿部有好几次明显的晃动,坐在休息区的方队长刘振生和军医高丽彩都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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