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小说韩银梅嘿,瑟芮

作者

韩银梅,女。中国作协会员。在《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大家》《朔方》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及年度中短篇小说选本选载。出版两部短篇小说集、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合著),共一百余万字。现供职于银川市文学院。

嘿,瑟芮

韩银梅

老人张独居了十几年。十几年前他的老伴去世时他还不到七十岁,现如今他已经是八十二岁的高龄老人了。他的儿子在美国一家生物科技实验公司工作,据说还是他们那里的重要人物呢。儿媳妇是个外国人,他的两个孙子都是混血儿。儿子让他去美国和他们一起生活,他说什么也不去。平时他和儿子一家用lpad视频见面,但除了儿子他总感觉其他人都是外人。儿子不时地会给他寄些东西来,吃的喝的保健品之类。不久前儿子要给他寄一款最新上市的苹果手机,他坚决不要,他说老款手机用惯了,换个新的他可鼓捣不了。他的旧手机用途单一,比固定电话多了个收发短信息的功能,就这也不怎么用,自从用视频和儿子联系后,他的手机和客厅里的电话机都像是坏掉了,鲜有动静。

但是,最近儿子要给老人张寄个礼物来。对于这个东西,老人张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一方面是好奇,另一方面还是好奇。

老人张的儿子通过视频对他说,再有十天送给他的礼物就到了,儿子还说届时有安装工上门安装,装好了他尽管使用就是了。老人张不知说什么好,就对视频里的儿子客气道:“不是说过了不要嘛,怎么还是发货了呢!”儿子的脸在视频里显得有些老,显得有些累。唉,儿子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别总是让他为难了吧,老人张又在心里埋怨了一下自己。

十天后有人按响了门铃,老人张从猫眼向外望了望,果然一个安装工模样的四十来岁的男人正将一只大箱子放到地上。老人张开了门,确认了货物,在收货单上签了字,就放这个扛着箱子的人进了屋。

包装箱上全是英文,老人张也习惯了。儿子给他寄来的东西外包装上都是英文,自然嘛,从美国给他寄东西,当然都是英文了。

安装工正在打开包装箱。他拿着小锯刀,对着封条左一下右一下地划着,撕拉拉地扯拽着,好像里面装着的是随便一个什么东西。老人张的心跳得比刚才开门时还要快,他小心翼翼地问安装工:“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啥么?”安装工不以为然地说:“知道啊,不知道怎么给你装啊。”这时候安装工已经将箱子大卸八块地给扒开了,正从里面往外拽东西。老人张退后了一步,两手不自觉地捂到了脸上,但两只眼睛却从指缝朝外望着。

安装工拽出来的是裹了一层泡沫的内包装。哐,哐,他拿放东西时还不如一个安装家具或电器的人那样小心。老人张真想说说他,但忍住了。安装工一共扔出了三个泡沫包。老人张探身朝箱内看了看,箱子里再没有别的了。

安装工蹲在地上,用一只小刀划开内包装的胶带,将裹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取了出来。原来最里面的是一只小金属盒,也就一本书那样大。老人张看着盒子发呆,搞什么鬼呀!他在心里对儿子埋怨道。

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安装工收到大包装盒里推到一边去了,之后站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手回来。安装工这次对这只金属盒显得小心多了,他轻轻地启开盒子。老人张站在他的身后,再一次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盒子打开了,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膜,膜被轻轻地掀开后,一盒透明的胶状物在微微颤动着。

“这到底是什么呀?”老人张忍不住这么问道。“硅胶,硅胶和生物制剂的混合体。”安装工平静地回答。

老人张觉得被儿子耍了,他急忙走到卧室,关上门,拨打起儿子的电话来。还没接通,安装工就在外面叫他了。他只好挂掉手机又出来。

在安装过程中,老人张被安装工指示着,不断地在一个小按键上按着指纹,一边按指纹一边不断地被要求说着:“嘿,瑟芮。”瑟芮显然是个外国人的名字,老人张一辈子没学过外语,除了有时候和小朋友说过拜拜,再没有说过一个外国字,这也是他不愿意去美国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面对着安装工的指示,他只好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嘿,瑟芮,瑟芮,瑟芮……”

瑟芮就瑟芮吧,还一定要在前头加个嘿字,这哪里是我们的说话方式呢!可看见安装工在笔记本电脑上严肃紧张地操作着,又不停地督促着,老人张只好按指令行事。

半天时间过去后,先前那一盒莫名其妙的东西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形,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的形状。安装工一边收拾着他的工具,一边又恢复成他刚进来时那种轻描淡写的样子了。他说:“好了,她叫瑟芮。从明天早上起,有事你喊她就是了。要这样喊,嘿,瑟芮!记住了?”还别有意味地朝老人张看了一眼。

安装工走了之后,老人张立刻就给儿子打电话。他对着视频里的儿子嚷道:“你弄什么劳什子?你把你老爸当猴子耍啊?”那头的儿子依然好脾气地说:“老爸,您不习惯而已,习惯了会很方便的……”“拿走!拿走你这个破充气娃娃,我不需要!”老人张身体微微地抖动着。

“别别,这可不是什么充气娃娃,它是智能人,是个护士,有名有姓,是我们公司花了很多美元还有时间还有智慧研制出来的,瑟芮算是我专门为您量身定制的呢!”儿子的眼睛微妙地朝他闪了一下。老人张气鼓鼓地说:“什么有名有姓,瑟芮瑟芮的,多搅口啊!它就不能叫个小张小王什么的吗?”儿子见他口气软了下来,就又说道:“当初不是征求过您的意见了吗?”

没错,儿子当时的确征求过老人张的意见。起初儿子说要为他定制一款智能人的时候,他是不同意的,第一是花钱多,第二是他接受不了这个新事物。后来儿子好说歹说他总算同意试试了,但在究竟定制一款什么样的智能人的时候,又颇费思量。

儿子与他商量:“这么多年来您一个人很孤独,一直在想念我妈,要不,就定制一款我妈?”他刚要说行,又猛地停住了。要不要老伴重新来陪伴他,这事儿可不能轻举妄动啊!

“这个……好是好,不过呢……”老人张看见儿子在视频里侧过脸捂着嘴偷笑呢。

老伴过世好多年了,他不能说她的不好,只是多年来她管他管得太严了!和她生活的几十年里,他的口袋里几乎没装过钱。时间上也是,除了上班,回到家里后就再也不属于他了。虽说对此他并没有怎么反抗过,但想一想一个男人这么过了几十年,也是有着说不出的滋味的。

“那么定制一款我吧?儿子我不能在您晚年陪伴尽孝,就让智能的我去照顾你吧。”

“不不,不行!”老人张也一口否掉。他可不愿意让已经够辛苦的儿子再在自己的身边费心劳神了,智能的也不行!

“要不,定一款大美妞型的?”老人张脸都红了,骂儿子没正经。事实上,他在心里正掂量着,既然是智能人,当然还是又漂亮又年轻的好,即使它是一张画儿挂在那儿看着也是舒心的啊!

“好了老爸,这事儿我就做主了,保管您满意!”这就是他们父子俩之前关于定制这款智能人商量后的结果。

这会儿老人张无端地朝儿子发火,其实是无理取闹。他之所以如此,想必是对这东西的期望值过高而导致的失望吧。其实,自打那天他对儿子的安排做出妥协后,就开始静静地期待着这位智能人的到来了。智能人他是有所耳闻的,如今的技术已经将它们打造得与真人很相似了。

却没想到,儿子给他弄来个这么拙劣的玩意儿,不就是传说中的充气娃娃嘛!看这样子,连那种孩子玩的洋娃娃也不如嘛!他感觉受骗了。但儿子还是在视频里嘱咐他说:“它不会让您失望的,适应了就好了。”

等他打完电话再看那智能人时,大大地吃了一惊!一位年近四十岁身穿护士服的女人正四顾着他的房间,打量着这个新的环境。

他惊讶地望着她。她看完房间又转过脸来看着他。这是一个金发的外国女人,足够漂亮。可是他手足无措起来,心跳脸红得完全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女人。女人站着,除了对他报之以好奇的目光,整个形状都略显呆滞。他忽然想起来了,就朝着她轻轻唤了一声:“嘿,瑟芮。”瑟芮立刻就活了,她像被解除了禁锢似的浑身动了一阵儿。老人张看见瑟芮伸了伸胳膊,扭了下腰,又活动了下腿,然后朝他一连说道:“您好,老人张,我是您的护士瑟芮。”

老人张简直要跌坐在地上了。这太不可思议了!“有事儿吗?”瑟芮这么问着,竟然朝他走过来了。他后退了一步,伸出两手阻挡着:“没,没事,别过来!”瑟芮就站住了,说:“您怎么了?”老人张憋了半天,说:“我……不认识你……”瑟芮说:“哦,我当什么情况呢,现在不是认识了吗?以后我和您朝夕相处,不就熟悉了吗?”她说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像所有外国人说中国话那样。

老人张朝沙发上挪了过去,很害怕瑟芮跟过来的样子。瑟芮竟然能明白老人张的心思,她识趣地朝厨房走去。老人张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越发瘆得慌。

到了天快黑的时候,老人张才从沙发上起来,他小心地朝厨房走去,看见瑟芮无所事事地在厨房里站着,脸朝着窗外。她的背影有点可怜,老人张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人家可是千里迢迢从美国来的啊!老人张张了张嘴,轻轻地唤了一声:“嘿,瑟芮。”

瑟芮就转过脸来说:“我在,有事儿吗?”老人张说:“你坐坐吧,站那么久多累呀!”瑟芮说:“我不累,您有什么事就吩咐吧,我是您的护士瑟芮。”说完她竟调皮地朝老人张眨了一下眼。

老人张从冰箱里取出冻饺子,打开燃气灶,坐上水锅,只等着水一开,就可以煮水饺了。瑟芮忽然问老人张:“您需要一份蘸料吗?”老人张说:“我有,我自己弄。”说完,他将辣椒油蒜汁酱醋之类的东西一一倒进一只小碗里,打开锅准备下饺子。忽然他朝瑟芮问道:“你需要吃多少呢?”瑟芮答道:“我不吃。”老人张这才想到,瑟芮是智能人,她是永远不知道累和饿的。

老人张将一盘热腾腾的水饺端上桌的时候,瑟芮一直看着他,他准备要吃了,她还直勾勾地看着他。这让他真不习惯呀!好久以来他都是一个人吃饭,忽然有个漂亮的女人这么看着他,他该怎么下口啊。“嘿,瑟芮。”老人张叫了一声。瑟芮立刻说:“听着呢,有事儿吗?”老人张说:“没事儿,只是我吃饭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吗?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吃饭是很不好看的呀!”瑟芮说:“哦,好的。”她就朝客厅走去了。老人张扭头看了一下她的背影,就蘸了一下蘸汁慢慢地吃起水饺了。

视频上又出现了儿子的脸。儿子说:“怎么样老爸,认识了吧?瑟芮的仿真程度是目前这项技术中最高的,她接近真人百分之八十多呢。原本想给您定制个更年轻的,但是我觉得瑟芮这个年纪与您比较般配,她四十岁,成熟,懂事,和您沟通起来容易,对吧,老爸?还有,您就尽管使唤她吧,她很聪明,什么都会,情感也不次于真人,闷了您就和她聊聊天,她很是善解人意呢,这在编程序的时候都考虑进去了。再就是,想到您八十岁出头了,某些能力没多少了,就在性生活方面做了调整,瑟芮懂得节制的……”“闭嘴!你在胡说些什么呀!她,她不是个护士吗?”老人张厉声质问儿子。

“她的确是个护士,她是个全能的护士,还是厨师,当然了,她还是个妻子……”儿子回答他。老人张的脸涨成了茄子色,他一边用一只手捂住视频上儿子的脸,一边朝客厅方向偷窥着,生怕瑟芮听见了儿子的话。儿子却说:“没事,老爸,她就被造成这样了,对她来说,只有被使用才有意义。如果这些功能从不被启用,她就是个废品,会被销毁的。”

天色很快就暗了。一百平方米三室一厅的房间忽然显得狭小了,老人张觉得他钻到哪个房间里都不对。他走来走去就像赌着什么气,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看站在那里无所事事的瑟芮。但他感觉到自己走到哪里她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好像期待着他能发出一个指令,哪怕叫她一声也好啊。

忽然,客厅里的固定电话响了起来。他疾步走过来刚接上,东边单元的老刘就嚷上了:“你饭吃过了吧,我马上就到。”“不行不行,你别来!”老人张的口气有别于往日。平时,天还没暗,他就盼着老刘过来。他俩是多年的棋友。因为老人张家宽敞清静,他们就在他家下棋,七八年了,除非刮大风下大雨,或是身体不适,否则他俩是不会中断下棋的。此刻他的这种反应让老刘诧异,老刘问道:“怎么了?你不舒服?”“不是不是。”老人张简直像变了个人。老刘就揶揄道:“哎,我说老人张,这不是你的风格嘛。身体没有不舒服,天气也没有什么变化,你搞啥鬼咧,不会是金屋藏娇了吧?那我更要去瞧瞧了。”“你胡说啥呢!”老人张都有些急了,说:“不要来,今天我不想下棋!”对方悻悻地嘟囔着:“抽什么疯呢,奇怪……”之后电话就挂了。

老人张感到自己的生活被严重打扰了。他觉得瑟芮简直就是一架监视器在对着他,使得他的身心一刻也不得放松。管她呢,一会儿冲完澡就去卧室,锁上门自己在屋里看电视就是了。

谁知道老人张在浴室里洗澡的时候,忽然看见磨砂玻璃门的外面有个蒙眬的身影站在那里。老天爷呀!老人张差点就喊出口了,他赶紧拽过架子上的浴巾裹在满是泡沫的身体上。门口却传来嗤嗤的轻笑声。老人张愤怒了,朝门口斥道:“你不知道吗?我在洗澡!”瑟芮却问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明白。”老人张一手护着浴巾,另一手挥着说:“走开,走开!”门外面的影子就不见了。

老人张穿好浴衣出来的时候显得鬼鬼祟祟的,他想只要悄悄溜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反锁上就行了。可他刚到卧室门口就看见瑟芮正在为他铺床,挂在墙上直对着床的电视机也已经打开了,正哇啦哇啦地直播着一场体育赛事。“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体育频道?”老人张站在门口呆呆地问道。

瑟芮已经把床铺好了,她转过身对他说:“别忘了,我是你儿子替你私人定制的,你喜欢什么都被编进我的程序里了。”老人张轻轻地吁了口气,才想起来瑟芮毕竟是个假人儿,就算她再高级,再智能,也还是个假人!

老人张一边告诫着自己,一边朝床头柜那里去拿他晚上要服用的几种药品,却见瑟芮端着一只盘子朝他走来。喝药的水,按序排列的药片,她把它们递到他面前,说道:“您该吃药了,请您服药。”老人张瞄了一下药片,正是他每天按时吃的那几种。他朝着瑟芮直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药放在哪里?”瑟芮微笑了一下,说:“别再问这种傻话了,我是您的护士瑟芮。”

老人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觉得自己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傻瓜。不行,不能让她看笑话!于是他端起水杯将药片一一喝下。他刚喝完,瑟芮就说:“OK,太棒了!”

老人张恍惚间像是回到了童年,就算是童年他也不记得自己因为喝药被谁夸过。他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也很模糊了。

当他看完了一段比赛之后,朝门口望了望,刚才他趁着瑟芮出去放杯子时将卧室的门反锁上了。这会儿他只要不发指令,别出声,就可以关了灯睡觉了。但是,没过多久,他想要撒尿,这是睡前的习惯。他后悔之前没有拿进来一个盆子,就算睡前尿过了,夜里还是要起夜的呀!起先还能忍,慢慢地,小腹憋胀起来。他翻身坐起,又躺下,又坐起,甚至下了床,又回到床上,就这么折腾着。终于,他忍不住了,蹑手蹑脚地到了门边,伏在门上听了听,轻轻地将门打开了。没想到瑟芮就站在门外,猛不丁地又把老人张吓了一跳。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老人张斥责了一声。瑟芮让在了一边。穿着睡袍的瘦骨崚峋的八旬老者老人张,趿拉着拖鞋蹭蹭蹭地朝卫生间走去。

当老人张手里提着个盆子回来的时候,又吓个不轻,瑟芮竟然躺在他的床上了,而且连护士服也脱去了。她用被子一角盖着小腹,其余全都暴露着。老人张一阵眩晕,他闭住眼睛靠在了门框上,连手里的盆子也掉到了地上。片刻,他鼓起力量大声喊道:“瑟芮!嘿,瑟芮!”瑟芮躺在床上回答道:“听着呢,有事儿吗?”

老人张快步走到床边喝道:“下去!”瑟芮不解地望着他问:“为什么呢?”“因为……因为这是我的床!”老人张都觉出自己身体的抖动了。

“我要为您做身体检查,我是您的护士,我负责您身体各部位病情变化的检测。”瑟芮翻身坐起,被子的一角也滑落了。一个金发美人的裸体竟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老人张的眼里了。他扶着门框的身体艰难地背了过去,声音低沉着说道:“你,你不知道害臊吗?”

瑟芮说道:“不,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老人张说:“我没有看见你有什么医疗器具,连个基本的血压测量计都没拿着,还说是什么护士!”

瑟芮竟然笑了起来,笑声很好听。然后,她说:“医疗器具?那太落后了,我不用那些,我的检测仪器都在我的身体里面。”

老人张就匆匆地逃到了另一间小卧室里,反锁了门关了灯,钻进被窝里不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老人张从小卧室里出来后,瑟芮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还冒着热气的早餐。她仍然穿着之前的那身护士服,清爽而洁净。她像一个标准的酒店服务员那样,对老人张说道:“嘿,早晨好!”老人张看了看她,没有回应,朝洗漱间走去。

当老人张坐在那份早餐面前的时候,他整个人与昨天发生了一点变化。刚刚洗过的脸虽说有着一些零星的老人斑,但他胡须剃过了,头发梳整齐了,淡淡的洗漱液的味道,使得他这么年老的人看上去也不显得太沧桑了。他看着餐盘里一杯刚煮好的牛奶、冒着热气的切片馒头、一只剥了一半的香蕉,还有一个煮鸡蛋。

“这也太多了,我平时吃不了这么多东西的。你,一块坐下来吃吧!”她在桌子对面站着,似乎没有明白他的话。他才反应过来,又说:“嘿,瑟芮。”瑟芮立刻回应道:“我在,请讲。”老人张就指指盘中的东西说:“你也一块吃吧。”瑟芮却说道:“您忘了吗?我不吃东西的。”

老人张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就慢慢吃起盘子里的东西了。

整整一天,老人张和瑟芮竟有过十多次的交流。不觉中他就喊她了,需要瑟芮所做的事情似乎多了起来。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又看见瑟芮在他的卧室里铺床,他就说道:“嘿,瑟芮。”瑟芮在卧室的暖色灯光下抬起头望着他:“有事吗?”他踟躇着:“嗯,这样,我的这间卧室就属于你了,你住这吧,我去那间屋里睡。”他指指昨晚睡过的小卧室。

“为什么?”瑟芮显得不悦:“您别忘了,我除了是您的护士,还是您的太太!”

“太太?”老人张愣怔着。“就是您的妻子呀。”瑟芮认真地说道。老人张说:“不、我不需要妻子!”瑟芮走到老人张的近前,她的两手忽然扶住他那又老又衰弱的双肩,直盯着他的两眼说:“真的吗?老人张您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实话,您真的不需要妻子了吗?”

如果不是瑟芮拢着他的肩膀,他可能真的要瘫在地上了。他的眼睛无法去看瑟芮的眼睛,脸也没处可躲。但说来也怪,这短暂的尴尬很快就消失了。他的身心都在渐渐放松,一种淡淡的温暖通过瑟芮的两手从他的双肩传递进身体,就好像在给他注入着一些力量似的。

瑟芮拉着老人张的两手,慢慢地将他牵引到床沿坐下,然后替他换睡服。这期间老人张乖乖地顺从着,他感到自己真的快要变成一个小小的孩子了。瑟芮给他穿好睡袍后,就将他拥进了自己的怀抱里。

老人张觉得自己晕了过去。当他再睁开眼睛,老天哪,太神奇了!他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啊!像是夜色中的太空,又像是在深海里,到处都是闪烁着的繁星,有耀眼的灯塔,有大大小小的红色河流,还有更多的东西他无法想象,总之这是个有着深沉底色的世界。他成了一个遨游这太空的小人儿,又像是在阔大的海底穿游着的一条小鱼……他彻底迷失了!

正当他身不由己地徜徉在奇妙的世界时,一个严肃的女声响起了:“您的高压是一百四十二毫米汞柱,低压是一百毫米汞柱,心率是八十四次每分钟。根据世界卫生组织血压判定标准,您的本此量值为中度高血压……”

他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嚷道:“我哪儿有这么高的血压呀?”说话间一切都恢复正常了,瑟芮松开了他,往她自己的身上套着一件睡袍,并说道:“明白了吧,如果我俩的身体不紧贴在一起,我就无法检测您体内的各种状况,检测仪都是装在我身体里的。”

“哦,我还以为……”老人张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松了口气。瑟芮却略有揶揄地说了句:“您想多了。”老人张就往外走去,瑟芮说道:“就在这床上睡,我陪着你。”老人张说:“不行不行,我……”

瑟芮在身后说:“您的身体不容乐观,我得随时观察情况、做记录、给您调整药,我的事儿多着呢。”老人张的两脚一刻也不停地朝小卧室走去,然后响起一阵关门上锁的声音。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又是这一套。瑟芮将老人张拥进她的怀里,那种淡淡的芳香和绵软的肉感将他吸进了深处。天哪,又是这奇妙的景象!那明明灭灭的繁星,那流动着的四通八达、粗细不一的红色河流,那耀眼的灯塔,它们跃动着,充满生机。他又像一个小小的太空人或者徜徉海底的小鱼,游在其中了。测量仪再次响起的时候,老人张简直都不想被送回到现实中来了。之后他要回小房间去,瑟芮这么问道:“您打算让公司将我销毁吗?”“销毁?”老人张站住了,他扭头望向瑟芮。

“是啊,我是一款高级智能人,体内的各项功能如果启用不到一半的话,就被视为不合格产品,公司会在一定时间内将我销毁的!”瑟芮说这一番话时简直像是个真人。

老人张慢慢地回到了床边,他在靠床边的一侧躺下了。瑟芮又说道:“您往中间睡吧,如果夜里摔下床去的话,就是我的失职。”老人张往中间挪了挪。瑟芮将灯光调暗,然后在床的另一边靠着床头不动了。

老人张辗转反侧完全无法入睡,他一会儿想要咳嗽,一会儿摸索着枕边的纸巾要吐痰,一会儿又想要去卫生间。身边有个人可真不方便啊!这些年他一个人生活习惯了,特别是睡觉,简直容不得身边有人,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瑟芮!

他的一举一动包括他的想法,似乎都被瑟芮明察。她对他说:“您别太在意了,想干什么随便,我不会嫌弃和讨厌您的,永远不会!”

之后老人张开始在瑟芮的注目下咳嗽,拿纸巾吐痰,喝水,下床去卫生间……唉,一个这么老的人实在是太讨厌了!连自己都受不了呀!老人张这么想着。可一边的瑟芮却尽职尽责地在帮助他,连丝毫的不悦也没有。

重新躺在床上后,老人张说:“嘿,瑟芮,我刚才去哪里了?满天都是眨着眼睛的小星星,还有许多灯塔,还有大大小小的红色河流……”

一旁的瑟芮竟咯咯地笑了起来,说:“没想到老人张您还是个想象大师,什么星星啊河流啊灯塔的,告诉你吧,那是我的胸腔,胸腔的内部,您看到的灯塔是我的心脏、肝胆、胃和肺,红色河流是各种各样的血管神经,至于那满天的星星,那是我全身跳跃着的细胞啊!”

“啊?!”老人张一阵咳嗽,几乎要呕吐了。

那个夜里瑟芮跟老人张聊了一夜的天,从她自己体内的仿真器官,到对被看护人的检测监护系统等等等等,她都对他作了一番讲解。之后她对老人张说:“不过还是忘掉这些吧,总是程序程序的,那您会时刻忘不了我是个智能人。”老人张弱弱地问了一句:“难道你,你还期待着我将你看做是真人?”“那当然。我希望我在为您服务的时间内就是一个真人,是一个完美的金发女郎。”瑟芮说。

一周过去,老人张感到时间快了起来,房间里的一切都快了起来,简直像那个小品里说的,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瑟芮到来之前可不是这样,偌大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就他一个人,常常连屋里的空气都仿佛是静止的。每天只有两件事让他感到一点兴趣,一是在黄昏的时候盼着老刘的到来,两个人下几盘棋,二就是睡觉前躺在被窝里看一阵子体育赛事,除此之外,吃喝拉撒睡,再就是操心着那些吃也吃不完的药片。在那些日子里他混时间,打发掉一天算一天,八十岁的人生里不会再出现什么意外了,最大最后的一个意外不过是死亡,那就等待着它老人家的光临吧。

可现在不一样了,生活里出现了意外,仅仅一周时间,老人张被改变了。瑟芮这样一个如此完美的女人与他朝夕相伴着,非常的默契,甚至连下棋也比和老刘下时乐趣多了很多。

老刘来找过老人张两次,第一次没给他开门。老刘站在门外嚷:“啥情况嘛你开门让我进去呀!”老人张在门里站着,说:“我不开!”他心虚,脸红心跳着,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第二次他还是不开门,老刘说:“你脑子没进水吧?要不就真的是藏了女人?”老人张在门里提高了嗓门:“谁藏女人了?你少造谣!”老刘说:“好好,你活着就行,我再不来了!”

之后,老人张过起了前所未有的一种生活。他的房间被瑟芮打扫得窗明几净。瑟芮还是个养花能手,窗台、桌子上,甚至厨房里都被她摆上了姿态各异的花草。窗帘都洗过了,屋子里一尘不染,她还把他早都废弃了的小音响收拾好,音箱里轻轻地响起了他曾经喜欢过的那些歌曲,房间里到处洋溢着温馨浪漫的气氛。老人张的整体面貌也大大的改变。他的衣裳从上到下都干净整洁,胡茬也刮得无踪无影,脸上似乎都放着光泽了。他看着瑟芮在各个房间里来回忙碌着,都心疼起她了:“嘿,瑟芮!”瑟芮就从一间房子里探出上半身朝他问着:“我在,有事儿吗?”老人张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说:“你就不能歇歇么?屋子里的活什么时候能干完呀!”瑟芮走过来了,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两眼看着他说:“您把我当成真人了?你可别忘了我永远都不累。”

“是啊,你永远都不累,永远都不吃,也永远都不老……如果我们人类都能像你这样,该有多么好呀!”

“不对的,人类如果都像我这样一成不变,那你们是无法度过一生的,因为那样的话,无聊和枯燥会比现在增加十倍百倍,即便不老死,也会抑郁而死的。”瑟芮说。

老人张想了想瑟芮的话,点了点头,对她更是刮目相看了。之后他们两个人的话题渐渐深刻了起来,说到了一些关于生和死的哲学问题。老人张年轻的时候读了很多书,很喜欢与别人探讨有深度的问题。但是后来,上了年纪后,他的这个爱好慢慢地退化了,主要是他没有对手了,他周围没有与他相似的人。他的老伴和他生活了几十年,他和她各个方面都不一样,高级一些的精神交流就更不可能了,但为了平静地生活下去,他做出种种让步,直到她离世。老人张一个人生活了十几年,除了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屋里的空气很一致,同时发生着迟滞感和凝固感之外,也还好,等死嘛,就是这个样子!却不成想,来了个瑟芮。

真没想到瑟芮竟能与老人张有共同语言,她激活了他说话的欲望。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老人张和瑟芮说了很多很多高深莫测的话,她有一半能够回应他,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啊!总之,瑟芮是完美的,他原以为,他的人生就这么交代了,绝无再出现什么奇迹的可能,他和所有人一样,将带着这样那样的遗憾最终离开这个世界。

可现在不一样了,土埋在脖子上的老人张觉得自己迎来了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过的好时光,他好像从一个绝望的人忽然变成一个实现了梦想的人。就算老伴此刻突然复活对着他怒目圆睁,他也要这么说!

有一天夜里,瑟芮拥抱着老人张,她的皮肤绵软光滑,有着舒适的温度,他像是一个婴儿沉浸在母亲的怀抱里。他忍不住用又凉又干枯的手去抚摸她的皮肤,她竟发出几声轻微的呻吟声。他忙缩回了手,惶恐地看着她。她温柔地瞧着他问道:“您感到奇怪吗?我告诉您吧,那天安装工在工作的时候不是让您不停地按手印么?所以我的体内满是您的指纹,只要您触摸到我的身体,我的感觉系统就会打开,我就会变成这个样子……”瑟芮说着还羞涩地笑了一下。老人张的眼窝里热呼呼地,湿润起来。关于眼睛,它们早都成为两眼枯井了,老人张早都忘记了眼睛除了看东西还有另一个功能,那就是用泪水冲洗眼球,使它们保持干净明亮。可是一辈子了,他作为一个男人,把多少泪水咽回了肚子里,以至于他的两只眼睛早早地干枯了!

瑟芮来的时候夏天正要结束,一转眼,从初秋到此刻的深秋,时间都不知道是怎么溜走的!老人张在年轻的时候最喜欢深秋这个季节,它刚刚被收获过,有种悲喜交加的气氛流窜在空气里。那时候的老人张视这种气氛为浪漫,但现在他这么老的人已经不欢迎这个季节了。深秋的凉风、凋零构成一幅凄冷的画卷。每到这时,都会或多或少地使他在心理上产生莫名的忧愁。老伴活着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他记不得有过多少次,他感觉自己是要随着这个季节离开人世的。这没有什么不合理的,万物都在这时死去,他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瑟芮站在他的附近问道:“您为什么悲伤?”老人张沉默着,如果非要让他回答这个问题,他是回答不出来的。“想不想知道您的前世?”瑟芮忽然又这么问了一句。老人张这才惊异地回过身望着瑟芮。

“我们不能把日子过得太沉闷了,来,我想让您看看您的前世是怎样的。”瑟芮说着就将长沙发布置成了一张简易床,示意老人张躺下来。老人张还那么站着,并没有要往前走的意思。瑟芮就催促着说:“过来呀,您难道不想知道您的前世是怎样的吗?”老人张嗫嚅了一下,终于开了口:“你难道能够让我知道我的前生?”“对呀,快过来吧。”瑟芮略显神秘地说着。

老人张躺下来之后,瑟芮的身体立刻降成了一个小矮人。她在他身边忙碌着,先给他的双眼盖上了一条毛巾,然后又将一双微小的耳麦放进了他的耳孔里。她开始在自己身上操作着种种按键,各种电子仪器发出的鸣响像鸟的叫声,音量正好,悦耳动听。之后,她说:“从现在起,您什么也不要想,听我的指令好吗?”老人张的嘴动了动:“是在给我做催眠吗?”“哦,对的,您也懂得催眠吗?”瑟芮说。老人张又说:“我不懂,只是听说过,我以前对催眠很好奇,想了解一下那是怎么回事,但是人想知道的太多了,可时间却不允许,人所拥有的那点时间是不可能让你样样都知道的!”瑟芮说:“对呀,如果样样都知道了,神秘性就没有了,世界也就万分枯燥了。好了,请安静!”

之后,一阵好听的音乐在老人张的耳边响了起来。说是耳边,却又是在遥远的地方,接着有一个女人轻轻地对他说话,说的是外语,他听不懂,但那些话语,不知怎么了,交织在那么好听的音乐中,他似乎听懂了,那些语言,是在对他进行的询问、诱导、指引中循序渐进着。不觉中他自己的话语也参与了进去,似乎是一问一答,之间没有障碍,很流畅,然后一个画面出现了。画面里的季节和眼下一样,也是深秋,画面里的窗外有一棵大树,它正被冷风吹着,那些发黄的树叶正纷纷坠落着。然后,他看见:房间里的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睡着了,嘴巴微张着,时断时续地打着呼噜。他猜想着,这个中年男人难道就是前世的我?画面又到了那面窗子,一只非常漂亮的黄绿相间的爬行类动物跳上了窗台,它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全身有两尺多长,浑身布满细腻的花纹和鲜艳的色彩。

什么东西啊?老人张的生活经验中还没有遇到过这种动物。他正疑惑着,爬行类动物身上的花纹纹理就推进了,推至到他的眼前,然后,它三百六十度缓慢翻转,将它身体的各个角度全部展示在他的面前,让他瞧个仔细。天哪,我这是在哪里?“是在您的前世里。”瑟芮回答他。

“沙发上睡着的那个男人就是我?是我前世里的我?”“不,这只蜥蜴是前世的你。”“啊……”

接着,他看见那只巨蜥在纱窗上到处爬着,像是找寻着出口。后来,它似乎回头看了看那个熟睡中的男人,用它尖锐有力的爪子拉开了纱窗,然后孤注一掷地跳了下去……

瑟芮的声音响了起来:“……当时您和您的主人住在二十一层高的楼房里,您就这么跳了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啊,啊啊”……老人张惊恐地叫了起来。

哈哈哈,瑟芮掀去了老人张眼睛上的毛巾,取出了他耳朵里的耳麦,将他扶坐了起来。老人张余悸未消,还沉浸在那幅画面里。他问道:“我的前生当真就是那只摔死的蜥蜴?”

瑟芮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您信吗?”老人张像刚从梦中醒来,无法回答信与不信。瑟芮又说:“如果您愿意,可以继续躺下来,您还会看到您前世的前世、来生的来生,想看吗?”

“不不,还是不看的好……”老人张的脚钻到拖鞋里,蹒跚着朝餐厅走去,身后响起瑟芮的一串笑声。

到了晚上,瑟芮正做着一些每晚必做的功课,她将老人张身体的各项指标进行一番自动识别、扫描以及向瑟芮的生产公司进行数据传输等等。她身体里发出轻微的电子仪器滴滴的声音,使得安静的房间里有着一点点别样的响动。

“嘿,瑟芮。”老人张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闷闷地这么叫了一声:

“你说……人真的有前世来生吗?”

瑟芮结束了她的工作,似乎由机器还原成了人。她靠在他床的一侧,一声不响。老人张又朝她唤了一声,她这才又有了反应问道:“有事吗?”老人张说:“天天这样照顾我陪着我,你烦了吗?”瑟芮说:“不会,我的系统里没有编入烦躁这个情感程序,所以,永远不会烦。”

忽然,瑟芮有几分兴奋地说:“告诉您一个秘密吧,作为一名叫瑟芮的智能护士,我是第一个漂洋过海进入了您的家庭,也就是说我是个实验品。如果我的表现上乘,我将会被大批生产,之后会进入全世界的孤老家庭,还有养老机构、医院、殡仪行业等等。我们将在这类容易引起人们反感的行业里大显身手,我们会有最好的耐心和服务态度,陪伴着人们,在他们生命的最后一程给予最大的帮助!当然,为了避免我们的服务对象烦躁,我们被制作得尽善尽美,集千人优点于一身。比如先前为您做催眠所看到的您的前世是个蜥蜴的场景,那只是个游戏而已,是为了给枯燥的生活增加些佐料。说实在的,我这个试验品如果成功,那人类的生活将完全改变,终结期的阴霾会全部散去,而享受起种种呵护了!”老人张还是望着天花板,听着瑟芮的这番话,过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哦——好,好呀!”

秋季的最后一天过去了,老人张感觉到不好,他隐隐觉得自己的大限似乎要到了,瑟芮发出他身体的各项检测指数都比平时高的警告。他吃过药后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头有些晕眩。瑟芮说:“医院吧?”老人张摆了下手,说:“不,我早都跟我儿子交代过了,如果我病入膏肓,即将离世,那我就从我的家里走,医院……”

“哦,那我感到有些遗憾。”瑟芮说。

老人张说:“其实,这方面我是早有准备的,人生在世迟早有一天要谢幕。我已经过了八十岁了,我知足了!只不过……”

“只不过眼下的好日子,您感到过得有些短了?”瑟芮说。

“你怎么知道?”老人张闭着的眼睛睁开了,看着一旁的瑟芮。

瑟芮咯咯地笑了说:“我是个女特工,您的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老人张又闭上眼睛,苦笑着说:“什么样的人我都设想过,唯独没有想过会遇到一位女特工,那都是电视剧里杜撰出来的人物……”

“好了,不开玩笑了,您还是闭目养神吧。”过了一会儿,屋子里静悄悄的,老人张忍不住叫了一声:“嘿,瑟芮,难道,你没有想要和我说的话了吗?”瑟芮问:“哪方面的呢?”老人张又叹了口气说:“毕竟是个假人,连说话都这么刻板!”瑟芮也叹了口气,说:“老人张,您不了解我,您对我的认识只有十分之三还不到,我的内在功能十分丰富,只不过您没有启用罢了。”“我又不会!”老人张显得有些懊恼地说。

瑟芮说:“我是个智能人,没有有难度的操作,我的身体里布满着你的指纹,您都忘了吗?只要您触摸我,触摸我的全身,那些功能就有机会打开,那您就能够感受到我是多么完美的一个真人,而并非目前这么刻板。由于您自己的被动,我的歌喉舞姿没有得到展现,我的演说家的风采没有体现,我朗诵诗歌的机会没有实现。最最让我失望的是,我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没有谈成,我还有那么多的甜言蜜语都没有机会说出来,连一个做妻子的功能也没有得到过启用!”瑟芮越说情绪越激动,老人张简直忘了她是个智能人,而似乎是老伴活着时对他大发脾气那样。他两手捂在耳朵上侧过身体背对着她,如果此刻有个地缝他也会钻进去的。

老人张醒来时,瑟芮正端着药和水站在他的面前,先前的不悦已经烟消云散了。吃过药,他往床的一侧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对瑟芮说:“你躺躺吧,我有话要对你说。”瑟芮就顺从地躺了下来,老人张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说道:“……对我来说,你来得太晚了!你是那么年轻漂亮,那么有活力有才华……老天把你送到一个快要死的人跟前,那是对你的不公平……我非常非常的抱歉!但对你,我还是有一个请求,我可以说吗?”“说吧,我听着呢。”瑟芮答道。“我希望你一直陪我到最后,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希望你能握住我的手……这样,我就不会害怕。”“会的,我会陪你到最后。”瑟芮说。老人张继续握着瑟芮的手说:“这我就放心了,人总是要死的,我已经活了八十二岁,对一个人的寿命来说,已经够长的了!特别是现在,我非常感激你,感激你对我这段时间的陪伴和照顾,也可以说,是你的到来弥补了我从前生活上的一些不足……”

瑟芮忽然朝老人张扬起半边脸,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泪水,说道:“您为什么不早说?您要是早点说,我就会有机会,我们就会有机会,但是现在,晚了……”瑟芮的声音里有着哭腔,老人张抓起床头上自己用的纸巾替瑟芮擦起眼泪来。

之后,他们竟然发了一段很古老的誓言,就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个不是老人张提议的,而是瑟芮。瑟芮说她愿意在老人张死去的时刻也死去,就像现在这样,手握在一起,一同离开人世,不会有忧伤,不会有恐惧。

老人张吃完了自己的最后一批药,就闭上眼睛等死了。他确定死期将至,有瑟芮在身边握着他的一只手,他心满意足,非常踏实。死亡真的算不了什么了,他像等着入睡那样期待起死亡来。

是又耀眼又具有热度的太阳光,将老人张的眼皮子重新掀开了,昨晚的药量使得他睡过了头,窗帘也没有拉上,这都是瑟芮的过失!“瑟芮,嘿,瑟芮!”没有答应,他又提高了沙哑的嗓子喊道:“嘿,瑟芮!”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屋子里静悄悄的。他翻身坐起,又是一阵晕眩,他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打算去厨房看个究竟。可是,他看见了床边的地上,瘫着一堆东西,是一堆软乎乎的透明的胶状物。这让他想起那个安装工当初送货上门来的情景,安装工把包装箱打开到最后所露出的东西,就是这个!

老人张对着那堆东西忽然老泪纵横,他喃喃地说着:“……你,你怎么成了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死的吗!我没有死,你却成了这样……”他抓起枕边的Ipad给儿子打起视频电话来。

儿子那边正忙着,很多人都在说着话,当然都是外国话。他儿子也正用英语和别人交流着什么,抽空把脸对着屏幕跟他说:“知道了,老爸。我们这边正给瑟芮做升级呢,待会儿跟您说。”他要挂电话,老人张急了:“等等!我问你瑟芮呢?我身边的这个瑟芮……”儿子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朝屏幕上晃了一下说:“呶,它在这儿,这是瑟芮的原始模版,我们将对它进行全方位升级,升级后的它更加接近真人,将非常的完美!二十天吧,差不多二十天左右,我就给您发货了,还是那样,到时有安装工上门安装……”“不要!我不要别人!你把她给我还回来……”老人张把视频对着地下的那堆东西朝儿子嚷着。儿子说:“嗯,您把它扔了吧,送垃圾箱去,那是些没用的硅胶。”儿子说完就挂了机。老人张却看着地下,哇的一声,那又苍老又难听的哭声响彻了他孤独的房间。

他哭着哭着就停了下来,用手胡乱抹一把脸上的鼻涕泪水,就匆忙朝客厅走去。客厅茶几上永远摆放着一本纸质日历,尽管很多时候他并不翻看,但每年的新年伊始,他都要去买这么一本新日历换掉上一年的旧日历,似乎不做这件事,新旧年的交替就没有完成。

老人张瞪着他那双湿乎乎的急切的眼睛,一把便将日历本抓进了怀里,他顺势坐在了沙发上,干瘪的手指伸进嘴里蘸了蘸,就迅速地翻找起来。找到十月这个月份,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然后从今天、十五日算起,是十五日,因为昨天晚上他和瑟芮约定共死的时候,他们还说起过日子时间的。真巧啊,他们是在十四日的晚上要同生共死的!老人张年轻的时候一点不迷信,可是老了以后,对陈规陋俗在意了起来,特别是对于数字的运道偏听偏信起来。昨晚他就对瑟芮说过,说老天将他两人的死定在了十四这个数字上,可见这是天意。

此刻他却顾不得想别的了,蘸着唾沫一页一页地数起数来。他数了二十天,就到了11月5日了,再朝前看两天,是立冬。儿子说二十天左右就把瑟芮给他发回来了,左边早两天,右边迟两天,那就右边吧,宽限儿子两天,也许会在路上耽误些时间呢。

老人张先用小剪子将这二十二页的日子剪下来,又用一只小夹子将它们夹了起来。这些薄薄的纸页被夹齐后,似乎已经不是那漫长难熬的日子了。老人张将它捧着回到卧室,放在了枕头边上,然后露出了满意的静静等待着的神情。

有一天午后,他披着一件毛衣外套靠在沙发上看报纸,不多久,报纸滑落在了地上,放大镜也从手里松脱在沙发上,他说睡就睡着了。在梦境里,睡着的老人张面前又有一个向他问话的老人张,他将睡着的老人张摇醒了,然后厉声地说:“你简直是变了一个人!”被摇醒的老人张懵懂地回答道:“没有啊,凭什么说我变了一个人?”“因为你和从前不一样了!”“有啥不一样的?”“你迷恋上了一个女人!”“它不是女人,她只是个瑟芮。”“那还不是一回事?你怎么能迷恋它呢!”“我,我没有……”“还狡辩,你瞒别人,能瞒得了我吗?”“……那又怎么样!”“不行!”“为啥不行?”“因为你黄土埋脖子的人了!”“黄土埋脖子了,还没埋嘴没埋鼻子没埋眼睛,关你啥事?“当然关我的事,因为你就是我!”

老人张睡眼惺松地从下到上望着面前的这个人,他脚上穿的拖鞋、衣服都和自己一样,连右脚袜子上的那个洞都一模一样。他也拿着今天的报纸和自己的那只放大镜,由于正在批评着自己,他的身体还有些微微的抖动。没错,这个人正是他自己。

是自己又怎么样,我倒正要问问,我哪些地方做错了?“好好,既然你是我,那你也该知道,我和瑟芮是清白的,你都知道的,对吧?”地上的老人张无中生有地哼了一声,说道:“我是说这几天,它不在的这几天你心神不宁、寝食不安,满脑子都是那个瑟芮,你影响到我了!”

沙发上睡着的老人张脸红了,他想翻个身避开地上站着的自己,可他动弹不得。地上的老人张又说话了:“反正我给你说,我不同意你和她好上,我和你是一回事,土埋脖子的人了。你得安稳着,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后来,老人张就醒了。他看到天阴着,玻璃窗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天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刚才的梦是那么清楚,连另一个自己的声音都好像还在这间客厅里余响着。五味杂陈的滋味从心里泛出,使得老人张鼻腔发酸、眼窝潮润,就像这临近冬季的绵雨,给人平添了诸多的惆怅。

忽然响起了几下敲门声,接着门铃也响了起来。窗前的老人张猛地转过脸向门的方向瞅着,心都咚咚地跳了起来。瑟芮回来了?这么快……老人张用了比平日快几倍的速度朝门口赶去,以至一只拖鞋都掉在了半路上。他冲到门口,连猫眼都没看,哐哐哐几下子就拧开了保险锁。拉开门的片刻,他呆住了,眼前出现的不是他分分秒秒盼望的扛着大箱子的安装工,而是他久未见面的棋友老刘。

老刘看老人张木头似的愣怔着,就伸出一只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说:“没事吧,你?”老人张一下子就气馁了,他扭身朝屋里走去。老刘跟了进来,还把他掉了的那只拖鞋给捡了过来:“没想到啊,屋里竟然还有喘气的呢!”

老人张坐在沙发上,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老刘又说:“抱歉!没经你同意就擅自上门了,我担心我再不来看看,你要是臭在屋里没人知道,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你说对不?”老人张轻点了下头。然后老刘就熟门熟路地去取棋盘,一看,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就那么摆着,从棋局看,双方杀得如火如荼,正到了紧张处。一股酸水从老刘的心里泛了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呀!他没动棋盘,转过脸看还在发呆的老人张,说道:“没看出来啊,有了新欢就忘了旧情,说一声不就得了,至于吗!”他说完蹭蹭蹭朝门口走去。“等等!”老人张喊了一声,他朝老刘招了下手,示意他坐到沙发上来。老刘气鼓鼓地走到沙发前坐下。

老人张没看老刘,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刚才我做了个梦。”老刘撇了撇嘴说:“不会是梦见我了吧?”老人张说:“不是,我梦见了我自己。”老刘就要往起站:“你是说那盘棋是你和你自己下的?逗我玩呢?回了,你一个人待着吧。”老人张就拽了一把老刘说:“你坐下!我把这事对你说说,这几天这心里呢正憋闷着,正想找你来呢!”老刘就竖起耳朵,满脸好奇地听了起来。

老人张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我的确是处了个对象,我们,谈恋爱了……”老刘两眼一下子睁得溜圆地追问:“啥时候的事啊?哪家的老太太?”老人张又叹了口气说:“她不是老太太,她是一个护士,外国人,名字叫瑟芮。”“真的还是假的?”老刘惊得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他在老人张面前弯着腰仔细看他的脸,然后试探着说:“医院?或者我给你叫大夫来?”“别别……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儿给我传了出去!”老人张一把抓住老刘的手,攥得紧紧地,说:“你得向我保证,不把这个事传出去,给你老伴也不能说!”老刘更惊异了,只想摆脱老人张死死抓着他的手,一溜烟能跑多远跑多远。但老人张就是不放,而且让他发毒誓,不告诉任何人。

除了这的确是自己的隐私之外,之前儿子也再三嘱咐过他了,目前瑟芮还属于研发试验阶段,当然也属于保密阶段,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为了赶紧离开,老刘向老人张发了毒誓说如果他给他老伴或别人说了,出门就让汽车撞死!老人张就放开了老刘的手,说:“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老刘两眼开始在屋里逡巡,又探着身子朝厨房望着。老人张说别找了,她不在,再有个十天半月她就回来了。老刘松了口气:“咳,没在啊!那你就给我讲讲,怎么摊上这艳福的?还护士,还外国女人……哦,人家叫女郎,是金发女郎吧?”老人张点了点头,表情却还是忧愁的。老刘吸溜了一声又问:“你和人家,爱上了?哎,说说啥滋味?你还行不行?”老刘特别的兴奋,他比老人张小五岁,也是奔八的人了。之前两个老人下了几年棋,除了棋他俩没说过别的,此刻,这个对他们这年纪简直是犯忌的话,竟直不愣登地从口中冒了出来。

“她愿意和你做那事?她真的喜欢你?嘿嘿,怎么听都觉得……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你这屋里的变化,还有那盘没下完的棋,打死我都不信。说说吧,你还行不行?怎么愁眉苦脸的啊?这不是喜事嘛。自从我进了你这门就没见你笑过,莫非骨头来了没牙了?一点也不行了?”老刘不停地追问,让老人张老脸都红到脖子上了,说:“你都胡说些啥哟,我没有,就没有那种事!”

“没有?没有还叫个搞对象?还叫谈恋爱?你哄谁呢,要说你没那本事了我倒信呢……”老刘边笑边摇头。

送走了老刘,老人张的心里一点也没见轻松,反而是烦乱增加了。首先他觉得秘密泄露了,虽说老刘发了毒誓,但泄密的是他自己。不过,一股更加浓烈的对瑟芮的思念赶走了一切,老人张又快步来到卧室,从枕边摸出那沓少了一半的日历。老人张又抽掉了一张,然后,他一张一张地再次数起剩余部分。

终于,等老人张将日历的最后一张送进纸篓之后,送货的安装工按响了他的门铃。老人张没看猫眼儿,他直接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是上次来的那个安装工;女的,女的是瑟芮!

老人张堵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这两个人,又一次感到不知身在何处。“嘿,老人张,您好!”瑟芮朝他眨了下右眼,微笑地看着他。然后安装工递上纸和笔说:“好了,我送货到家了,您签个字吧。”老人张依旧在那张满是外文的签收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问安装工:“不再,不再……”安装工一边将纸和笔往他背着的挎包里装着,一边回答老人张说:“对的,不再安装了,所有程序都有备案,您直接使用就可以了。”说完他朝老人张挥了下手,转身就走了。

瑟芮有了很大的变化。她没有像初次来那样穿着单薄的护士服,而是穿了一件刚入冬的黑色皮草大衣,头上戴着一顶和大衣很搭配的帽子,帽子的下面露出一圈漂亮的金色卷发,而且化了浓妆,眉目处布着深色的眼影,嘴唇涂着艳红的唇膏,身上还散发着好闻的香水味儿。这一身打扮,让她看上去比初来时的瑟芮显得年长了七八岁。

瑟芮拎着一只手提箱,从老人张的面前挤了进去。与他擦胸而过的时候,她的双眼直勾勾看着他,并从那只烈焰红唇里轻轻地朝他吹了个口哨。顿时,老人张心魂荡漾了一下。他稳了稳神,将门关上,跟了进来。

瑟芮成了熟门熟路的女主人,她将大衣脱下放进衣柜里,帽子也摘下挂在衣帽架上。她有点像初次来时的瑟芮了,原来,皮草大衣的里面还是那件护士服,只不过比起夏天的那件稍厚了一点。老人张激动地喊了一声:“嘿,瑟芮。”瑟芮立刻答道:“我在这儿,有事儿吗?”老人张站在地中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嘴上却说着:“你走了这么久……我非常非常想念你……”

“亲爱的,我也想您!”瑟芮走过来拥抱了一下老人张,甚至还在他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之后她就松开他转身要走。但老人张没有放开她,反而是抓救命草一般死死地箍住了她。瑟芮嘟囔着:“……放开我、我还有事情要做呢!”老人张却不知哪儿来的一股蛮力,一下子就将瑟芮扑倒在沙发上,他开始脱她的护士服、扒内衣,还有内裤。他感觉他那早就废掉了的东西,腾地一下子复活了,正不顾一切地在接近着他的另一半呢。瑟芮不再挣扎,反而是她身体上一股很强的吸附力裹挟了老人张,并发出老人张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似乎是一个人要死去时所发出的微弱的呼救声。那种断断续续的声音合着瑟芮的裸体简直像是一座火山,那一刻老人张情愿被熔化进去,宁愿就此死去。他觉得自己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死去,他是很情愿的。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张才平复了他的情绪,他的身体也缓了过来。他慢慢地穿上了衣服,趿拉上拖鞋朝厨房走去。厨房里,瑟芮已经将他的晚饭用一只托盘盛好了。看见他,瑟芮像新婚的妻子扑哧一声笑起来,说:“您去照照镜子,看看您的样子吧。”

镜子里,老人张的脸上脖子上都是鲜红的唇印,瑟芮的口红使得他像是一个又老又丑的怪物,他禁不住哈哈地笑起来,笑着笑着,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接下来的整个傍晚,老人张像个瞎子那样,一直拉着瑟芮的一只手,连吃饭时也没有丢开过。

到了晚上洗澡的时候,在卫生间的门口,老人张松开了瑟芮的手说:“你到外面去吧,我要洗澡了。”瑟芮忽然迅速地脱起了她自己的衣服,边脱边说:“我陪您洗,我来为您洗澡。”

老人张说:“这个我不习惯,我自己能洗。”但不容多说,瑟芮已经全身精光地将他带进了浴室。在小小的浴室里,瑟芮的裸体愈显得高大丰满,她那白皙无瑕的皮肤在灯光的照射下,简直都晶莹剔透了。瑟芮在花洒下试了试水温,水珠溅在她的皮肤上,就像一大把一大把的珍珠滑落了下去。

老人张忘记了洗澡这回事,他也忘记了与瑟芮的裸体相比起来,自己那干瘪枯萎的身体多么需要遮掩……他只顾着观赏瑟芮的酮体,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他的平时看起来只会打瞌睡的眼睛完全不够用了,他真的忘了眼下是何情何景,曾经欣赏过的一幅幅世界油画中的裸体女人似乎从画中走了下来,走到了他的眼前。奇怪的是,记忆的大门不知怎么打开的,那些油画他并未刻意铭记,此刻它们的大名却从脑海深处翻卷而来:《沉睡的维纳斯》《大宫女》《躺着的泉源仙女》《浴中的苏姗娜》,特别是那幅《泉》中的女人,简直和此刻的瑟芮一模一样啊!老人张情不自禁地张开两臂抱住了已经是水淋淋的瑟芮,他摸她的皮肤,像在探究这究竟是画还是人,还是画中的人?两只手是不够用了,他的脸就贴上去了,他的眼睛嘴巴鼻子还有舌头全都出动了,它们在瑟芮淋了水的皮肤上摩挲着吸吮着深入着,从前到后从上到下,瑟芮完全是一堆美食了,而老人张,他也完全成了这美食的饕餮者了。

老人张竟然又成功了一次。他偷偷地笑着,为自己的复活感到自豪。他死都没想到,一个土埋在脖子上的人除了苟延残喘,还能有如此奇迹发生?真的就算是死都值得了!他打心底里感激起儿子了:他想得可真周到啊!如果说真有临终关怀,那就给他一个瑟芮吧!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老人张已经显得气若游丝,像是一张人皮了。瑟芮把他抱到床上,用温开水给他喂了平时他吃的那几种药,然后放他到枕头上,替他盖好了被子,关了台灯。屋子里一片漆黑。气力都快消耗完了的老人张不能没有瑟芮,他不再与瑟芮保持距离,一丝一毫的距离也不行。瑟芮明白他的意思,就用自己巨大的肉体覆盖了他。

接下来,老人张觉得自己是在度蜜月。五六十年前他和老伴结婚,拘拘谨谨地过完了一辈子,对于度蜜月还有恋爱这些事,在他看来那都是别人的事,与他自己基本上没关系。他读了很多书,通过书了解了很多这个世上的事。他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几次精神出轨,恋爱的对象不是电影里的谁谁谁,就是书里的某某某。现实中他却是规规矩矩的,对老婆动念头多了也要被骂的,反正活在那个年代嘛,男人除了责任心良心衷心,再不能有别的心了。那天他对老刘说自己谈恋爱了,恋爱两字特别突然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显得又陌生又别扭。但老人张既然能说出口,那就没错,他是恋爱了,在他活过的八十二年之中从来没有过的感受,现在他和瑟芮从恋爱期进入到蜜月期,这样的好日子他真想像歌里唱的那样: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但事实却是,和瑟芮发生关系后的第二天,老人张就生病了,全身都出现了不适感,好像他身体里原有的最后一部分能量一下子给挥霍掉了。瑟芮像个贤惠的妻子,又像个高明的医生,她不断调制出适合老人张的食物和药品来。按照她的要求,他在特定的时间服用她喂他的东西,她的勺子只要出现在他嘴边,他的嘴巴就自动张开,一勺又一勺,酸甜苦辣都有,每一种味道他都坦然入口,安然咽下。此时的老人张,觉得瑟芮即便给他喂的是毒药,他也会一口吞下,决不犹豫。

这一天,有人敲门。门敲得小心翼翼、彬彬有礼。前去开门的是瑟芮,站在门外的是老人张的棋友老刘。门打开的一刹那,老刘目瞪口呆,眼前的这位美丽得像传说一样的金发女郎正直面着自己。“哦,您好!”老刘也一下子变了个人。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讲究地问候过一个人。他伸出手想握,又觉得不妥,赶忙又鞠躬,也觉得不对,总之他胡乱地表示了一番后问道:“老人张在吗?我是他的朋友……”

瑟芮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看着老刘,没有任何表示。老刘就想到这个金发女郎是个外国人,听不懂他的话而已,他转身提起带来的一小篮水果朝瑟芮举了举,然后拍拍自己的胸又朝屋里指了指。他觉得瑟芮听不懂他的话,也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了。可瑟芮还是面无表情地堵在门口,稍稍友好一点的意思也没有。老刘只好冲着屋里喊开了:“老人张!是我,我是老刘……”

屋里传来老人张有气无力的呼唤声:嘿,瑟芮!让他进来……”瑟芮说:“好的。”退后一边让老刘进屋了。老刘捧着水果篮直奔老人张的卧室。他压低嗓门朝床上的老人张说:“她……她会说中国话呀?”他扭头朝外面望了望,没看见瑟芮跟来,就提高了声音又问:“这大白天的躺在床上干吗呀?难道你生病了?”老刘眼睛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药瓶药罐之类。

老人张伸出一只手和老刘握手,老刘握住老人张的手又嚷嚷道:“这才几天没见,怎么瘦成这样了?她对你不好?”老人张平复着自己的激动,说:“好,再不会有她这么好的人了!”老人张努力握紧老刘的手,脸上泛起了些微的红潮,他身上一贯的矜持风格不见了,此刻他太想和老刘说说瑟芮的好了,太想说说他自己如何返老还童了,但瑟芮端着一杯茶走进来了。她对老刘说:“先生,您请用茶。”老刘正躬着身子被老人张紧拉着手,他扭脸去看瑟芮,再一次被这个金发女郎的光辉所震慑。他想去接茶,老人张却捏了下他的手,对瑟芮说道:“嘿,瑟芮,你先出去。”瑟芮毕恭毕敬地说一声好的,就转身出去了。

老刘一辈子没见过这种事,怎么可能呢?他悄悄问老人张:“你是个特别有钱的主?”老人张松开了老刘的手,示意他坐在床沿上,说:“我和你的退休金一样多,你家两份,我一个人,钱没你多,我还花不完。你提钱干吗!”“难道我提爱情?这个金发女郎她凭什么对你这个糟老头子言听计从?难道我提善良?她凭什么偏偏对你善良?哦,对了,是你儿子,你儿子不是在美国吗?你儿子给她钱了,给了她好多好多钱,让她来伺候你的对吧?你儿子给你雇了个洋保姆,对吗?呸呸,我说错了,你上回对我说过,你们谈恋爱了,你难道真的和她爱上了?”老刘这么问着,急切地想在他脸上找出答案。

老人张已经坐起来了,瑟芮重新走了进来,她将一边的一条棉毯替他披上,然后充满柔情地对他拥吻了一下,出去了。老刘对这一幕又看呆了,她对他,他们两个的确是情侣的样子,这……什么样的情理能说得通呢?

老刘顾不上疑问了,他忽然两眼放光,急切小声地问道:“你和她那个了?你还行不行?啥感觉?你快给我说说。”老刘简直垂涎欲滴的样子了。老人张就笑了,笑得失控了,脸上的皱纹和眼缝都分不清了。这让他的脸显得很怪异,笑声咝咝啦啦、断断续续的,很是荒诞。他快喘不过气了,老刘就一边替他拍背,一边制止着:“别笑了,别笑了,你就那么得意?是得意啊!不过别笑了,你当心老命啊!”

老刘从老人张嘴里什么都没打听着,他也是活了一辈子的人了,知道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能想通和想不通的都太多太多了!所以,他看见老人张渐渐平稳了下来,他就告辞了。他临走时想跟瑟芮打个招呼,但没看见她。他只好径直朝门口走去,却看见瑟芮端直地站在门口,见他走来就将门拉开,然后朝他轻轻地鞠了一躬,一副迎宾送客的模样。

老刘很想借机好好看看面前这位惊艳的金发女郎。她太不同寻常了,她与他一辈子对女性的直观感受落差太大了!她是那种应该出现在外国电影里的女明星之类的人物,此刻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老人张和自己这两个糟老头子的眼前,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可他从她面前过时没再抬眼看她的脸,甚至连脚步都没敢稍做停留。太荒诞了!老刘一边逃似的出门,一边胡乱地这么想着,竟然在经过瑟芮后本能挥了下手说了声拜拜!

瑟芮没有回应,她关好门朝老人张的卧室走来。老人张还没有从与老棋友见面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看见瑟芮进来就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嘿,瑟芮。”没想到瑟芮忽然发起怒来,她厉声说道:“为什么让陌生人进来?您的儿子张难道没有告诉您,现在的我是个机密吗?难道我没有对您说过我只是个试验品,目前还在保密阶段吗?您知道您的泄露有多严重吗?您是想毁掉我吗?!”瑟芮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这么嚷着,简直都面目狰狞了。老人张的心一下子一下子沉落着,惶恐地解释着:“……没有,我没有告诉他……”“亲爱的,您为什么当着我的面撒谎?”瑟芮朝着老人张夸张地耸着肩摊开两手。

老人张忽然觉得,面前的瑟芮变成了一堵墙,不讲道理,这几天两个人如胶似漆的气氛一下子没有了。老人张也忽然想起了儿子,他想起他的那个外国老婆,是否就像眼前的瑟芮,他们吵起架来,那个女人也是一副不听人解释的样子吗?老人张的身体不舒服起来,他的喉咙痒,咳嗽,痰涌了上来,喘息有些困难了,头晕眩了,总之平日里到处都不适的老年人的毛病,这一阵子都犯了。

瑟芮立即转换了角色,还原成一名无微不至的医护人员。她启动了检测仪器,透过她的护士服,一些很小的红灯绿灯在她身体的各部位闪烁了起来,伴随着轻微的滴滴答答的响动。瑟芮将老人张身上的被子拿掉,她的两臂轻而易举地探进他的身底,一下子托起了他。她如此摆弄他身体的时候,他重新感动起来,刚才的不愉快已经不见了。他想起来老伴临终的那一段日子,那么干瘦的一个老太太,沉重得不可思议,他给她翻个身比登天还难!当然还是儿子的主意,儿子回不来,就出钱让他雇强壮的护工给他帮忙。就连那个强壮的男护工也说要不是为了高昂的护理费,他坚持不下来的。一个躺下来的老年人不知为什么那么重,老人张这方面是深有体会的。但对瑟芮来说,老人张成了她手里的玩具,简直没有什么对付不了的。就拿这阶段的洗澡来说吧,老人张起初多别扭啊!但是两个人有了关系以后就不一样了,就变成夫妻了,瑟芮每次都会将他身体各个部位擦洗得很细致。老人张一辈子从没有这么仔细地洗过澡,特别是让别人给他洗,没有过。而且瑟芮只发了这一次火,比起这一辈子别人对他发的火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啊!

测量过身体服过药,老人张安静地躺着,内心涌来一阵无比的快慰。他进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他看见老伴走了进来,是五六十岁时的老伴,那个阶段的老伴很凶悍,属于更年期症状比较严重的那种。老人张一直都是被老婆严管的男人,他规规矩矩了一辈子,老伴还是不放心,总是无事生非,她朝他吵起来时,与先前瑟芮那样子有过之无不及。因此老伴一出现,老人张的心就提了起来。

老伴走进来的第一眼并没有看躺在床上的老人张,甚至是接下来也不打算再看他。她满面狐疑,四处张望,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老人张索性屏住呼吸,闭紧眼睛听之任之,一想到一场久远的火气冲天的叫嚷即将爆发,他便心有余悸。老人张忍不住从眼缝里偷偷溜看,他很好奇她打算干什么。

奇怪的是,卧室与其他几个房间的墙都没有了,客厅餐厅卫生间一览无余地敞开着。老伴那既鬼祟又跋扈的身影在到处搜寻着,她时而扬起脸努力回忆着什么,时而又茫然无措地继续在房间里游荡,碰到什么会抓起来仔细辨认,还放到鼻子前使劲嗅着,那样子真像一头正在觅食的动物。老人张想喊她一声,可他还是克制住了,屋子里不是他一个人了,他有了瑟芮。凭老伴此刻的状态,她要是和瑟芮迎头相撞,立刻就会打作一团的。

对了,瑟芮呢?老人张惊慌起来,他的眼睛完全睁开了,也在目力可及的地方迅速寻找着她,他希望立刻看到她,又害怕看见她。他甚至捏了一把汗,老伴与瑟芮一旦狭路相逢,他觉得屋顶也会被掀掉的。

瑟芮果然出现了,她推着一辆类似金属货架车样的东西朝他的床前走过来。老人张急啊,老伴的背影才往厨房走去,她在那儿兜一圈会很快出来的!可瑟芮却一脸平静,她不疾不徐地将车子推至老人张的床前。老人张惊骇地看着车子周围布着的奇怪的东西,似乎整辆车子是一部什么精密的仪器。

“这是什么?你要干什么?”老人张睁大眼睛朝瑟芮问道。“别紧张,亲爱的,这是一部治疗仪,您生病了,需要治疗。”瑟芮说道。

也好,老人张看见正四处寻找着什么的老伴又从厨房转出来朝那间小卧室走去,就巴不得快点钻进这部仪器里,只要他不在场,就算她撞见了瑟芮也没关系。除了他的指令,瑟芮对任何人是无动于衷的。于是,瑟芮的两只胳膊刚要抱起老人张时,他几乎是一滚,就顺势滚进了像是一间太空舱一样的小空间里。他的身体恰巧落在一张软硬适度的床上,头和脖子也刚刚枕到一只高矮正好的枕头上。

这个空间虽说狭小,但一股好久好久没有感受过的新鲜空气,正轻轻地在自己的身体四周流动着。老人张闭上眼睛,回想起他小的时候在乡间生活的那种空气,特别是到了麦浪翻滚的季节、稻子收割的季节、瓜果丰收的时候,以及雨雪纷飞的时候……总之那时任何一种空气都是沁人心脾的,它能安抚人的身体和神经,哪像现在,混浊的空气只能让人的情绪变得忧郁。老人张美滋滋地躺着,享受着如此美好的环境,之前的紧张心情即刻得到了缓解。但不久他就想起了老伴,他从舱孔的小洞朝外看去,果然她还在寻寻觅觅着,老人张想起了与之有关联的词句来:凄凄惨惨戚戚……他忽然悲从中来,无论如何,她和他还是过了一辈子的人啊!他隔着小孔朝老伴喊了起来,可是,无论怎么喊,他的声音就是出不去,他的声音撞到小孔和舱壁上就立刻弹了回来,又弹回口腔里咽了下去。这真是奇怪啊!

老人张大声喊道:“嘿,瑟芮!”瑟芮在外面回答:“我在,有事吗?”“把我弄出来!”老人张命令说。“不行,我无法将您弄出来。您有病,得接受治疗。”瑟芮平静地说。老人张又从小孔里看怪异的老伴,想重新喊她。瑟芮说:“别喊了,您和她跟本不在一个维度里,您的声音她是听不到的,而且她也根本看不见您。”“那我怎么看得到她?”“那是因为您正在被试验。”“试验?谁试验?谁在被试验?嘿,瑟芮,快把我的手机送过来!”“抱歉先生,您的手机不能进入治疗仪里面。”“嘿,瑟芮,我想要喝水。”“好的,您含住这个。”一根温软的粗吸管伸到了老人张的嘴边。他吸了两口,水有着淡淡的柠檬味儿,非常好喝。“嘿,瑟芮,我要上厕所!”“嗯,上吧。”“你得把我弄出去呀?”“不用,您直接方便吧。”“可我要大解……”“没问题,大吧。”“在哪儿?你把我弄出去呀?”“不出去,您就地吧。”“我……我不习惯!”“很快就会习惯了。”

老人张想到,他难道被软禁了?之前他所经历的一切的一切,难道是一种蓄意安排?不会吧,新科技手段再神秘,儿子是他的亲生儿子啊。哦,对了,老人张想起来这次瑟芮回来后,他还没有跟儿子联系呢,儿子也没有发视频来问问他升级后的瑟芮怎么样,这似乎有悖常理。在他们父子来说,还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呢。都怪自己,见色忘亲!儿子也许是料到了他的行为,不想打扰他的好日子呢。没事,这毕竟是儿子亲自参与的新科技项目,一切都是以人为本。这些天来自己也的确是昏了头了。唉,既来之,则安之吧,看看这又会冒出什么新花样来。

之前,老人张是耍花招呢,这会儿可是真想撒尿了。他就又喊道:“嘿,瑟芮,我想要上厕所。”瑟芮说:“嗯,上吧。”“可你得把我弄出去呀?”“不出去,您就地吧。”又是这一套!老人张气呼呼地想。他再一次朝舱孔望出去,想再看见老伴,期望她能够发现自己。但他看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他叹了口气想:做梦呢,她走了好多年了,她和他不在一个维度呀!老人张就忍着,忍到忍不住了,他就朝瑟芮发火了:“嘿,瑟芮,你到我家里是来干什么的?”瑟芮答道:“我是来为您服务的。”“你的服务目的是什么?”“让您得到高舒适度的一切需要。”“可我现在很难受,我需要到卫生间去方便,你得满足我这样的需要,否则我会投诉你!”老人张威胁道。瑟芮自信地回答:“您不会投诉我的,因为我正在严格按照程序行事。让您得到更加舒适的生活,我责无旁贷。”“我不舒服!你快点放我出去!”老人张暴怒了,他哐哐哐地咳嗽了起来。瑟芮拿着一支小喷雾器朝着他的嘴部喷了起来,很快他就止住了咳嗽,并且从喉部弥漫开了一片温润清凉的滋味。随着这种舒适度,他撒尿了,他撒了一泡又长又多的尿,可真舒服呀!他活了这一辈子了,头一次躺着做这事儿,身子底下竟一点也没湿着。正如瑟芮所说,没问题,会习惯的。到了天快黑时,他又来了一次大解,奇怪的是他的身子也没动一动,比平时去卫生间还轻松,连他担忧的臭味儿也没有散发出来。这让他打消了诸多的顾虑,变得既来之则安之了。

更多的舒适接踵而来,比如到了吃饭的时候,老人张只需要张口就行。瑟芮会将盛满饭菜的调羹送进他的口中,而且那些饭菜荤素搭配,非常可口。还有汤、茶水,之前喝过的柠檬水,他想喝哪个只要张口就行,它们连一滴也流不到外面。吃喝拉撒都解决了,他就沉沉地睡去了,睡了一觉又一觉,连一个最简单的梦都没有做过。老人张觉得他的身心正在变化,他想了半天,才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像飘拂着的雪花了,又轻又静,有了欲求立刻得到满足,之后又是宁静。他想,他的确把这辈子舒适度最高的日子都过上了,土埋脖子的人,就这么死了真的值了!

这样的日子,老人张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在一个什么治疗仪器里面,而是就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他想翻身起来,却起不来,整个身体像面条那样软。他想伸手拿茶几上的手机,瑟芮很快就递给了他。他想给儿子打个电话,却想不起来号码了。而且他发现,他已经习惯了并很享受眼下这一动也不用动的日子了。瑟芮把他惯成了一个丧失了一切能力,只会懒在床上的老婴儿了。

有一天,门外一阵嘈杂声。门铃响了又响,接着就有人撬门了。老人张刚开始还想制止呢,还想叫瑟芮去开门看看呢,但很快他就懒得管了,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门哗地一声被推开了,进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老人张的棋友老刘,还有警察,还有社区管理人员等。

躺在床上养得白白胖胖的老人张和他床边的瑟芮,把这伙人惊呆了。一是这屋里的户主没有死,二是这屋里果然有个外国的金发女郎,她并没有杀人之后逃跑。

到派出所报案的当然是老刘。老刘自见过一次瑟芮后,总觉得这事很奇怪,他虽然发过毒誓给老人张保密的,但他觉得蹊跷,觉得不可思议,他还是把这事告诉了他的老伴。他老伴为了看个稀罕就怂恿着跟他来过几次,但无论是敲门还是按门铃,屋里全无动静。回去后又打过多次电话也没有人接,老刘断定:老人张被金发女郎骗了,他可能死在了屋里,而她一定是跑了!

看见神情安宁的老人张躺在床上,两眼骨碌碌地在来人身上转着,警察就问道:她是谁啊?

“是我的……护士,也是妻子。”老人张说。警察又说道:“把结婚证拿出来看看。”老人张说没有。“没有结婚证就是非法同居,知道吗?”社区管理人员也问:“这个外国人怎么进来的?她没有登记过,她从哪个国家来的?我们社区从来没有见过她啊?”“你有没有暂住证啊?”大家齐刷刷把目光全盯在了瑟芮身上。特别是老刘的老伴,嘴巴微张着,眼睛都瞪直了。

瑟芮一动也不动,像是关掉电源的一部机器。老人张也不再说话,继续躺在那里,只管两眼打量着这一干人。警察忍不住了,说:“请这位女士跟我们去趟所里。”瑟芮仍然一动不动。警察态度好了一些,对老人张说道:“老大爷,我们在执行公务,请您配合一下。”老人张突然开口道:“嘿,瑟芮!”瑟芮立即活了,答道:“我在这里,有事吗?”所有人的脸全都转向了瑟芮,惊愕地看着她。老人张伸着一个手指头朝床头柜那里的Ipad指着,说:“快,快给我儿子打电话……”话音还没落呢,Ipad视频突然就亮了,屏幕发着光,一闪一闪的。瑟芮将它递给了老人张。儿子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对老人张说:“别紧张,老爸,我来跟他们说。”

老人张的儿子通过视频对警察说道:“sorry,警官先生,请你们先撤离。这里的情况有关部门会找你们的,请别吓着我的老爸。哦,对了,我可以先透露一下,这位女士瑟芮,它是美国某生物科技公司的实验品,关于它的研发全世界都在支持。这款产品大约要不了多久,就能够进入普通百姓的家庭为所有人服务了。”之后他要跟父亲说话,警察诚惶诚恐地忙将Ipad双手递给老人张。儿子说:“老爸,别担心,没事了。这款瑟芮我们要招回进行升级,再过二十天吧,我给您发一个新的回去。”

老人张冲着儿子急忙阻止:“别,别……”可电话挂了。随即瑟芮发出一声怪响,所有人都震惊地像梦幻一般地看到:金发女郎瑟芮像个泄气的皮球,变形、塌陷、消失,旋即地上只剩下一堆瘫下来的、透明的硅胶物。

原载《朔方》年第8期

朔方编辑部出品

主编漠月

编辑蜗牛

奔跑的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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