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州文学李廷柱中篇小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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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第期总第期

(三)

大哥在县城街头与完小时期的一位女同学不期而遇,邂逅相逢,心情也十分高兴,顿扫压制在心头的那些不快与阴影,笑了笑说,你呀,是把我吓了一跳。晁靓丽说,你呀,上学的时候就胆小。五三年在镇一完小念书时,你就不敢和女生们说笑。我们这些小妮子们一逗你,你脸红的就像朵大红花。晁靓丽侃侃而谈,咱们班上那伙子男同学,就数对你的印象最深了。还记得咱们班主任李老师命题“我最难忘的一件事”,你写的那篇作文吗?李老师把你的那篇作文贴到黑板上,让全年级的同学观看跟着学,作文里面的句子写的挺有意思的呢,我给你背上几段怎么样?话毕,性格开朗的晁靓丽竟低声朗读起来了:我八岁那年夏天,经历了一场人生大劫难,使我这辈子永远难以忘记。那年割麦子的季节,我在村外头一个废弃了的粉坊园子的麦地里帮大人干活儿,因力气小,拉不动搂麦穗儿的搂耙子,我倒着身子拉着耙子往前走。因粗心大意竟忘了地中间有一口旁边长满了荒草有十几丈深的大枯井,我不小心就一个跟斗翻着掉了下去……不说了,别朗诵了,羞煞死人了。大哥急忙制止道。

晁靓丽道,怎么?这么大个人啦,还害羞哪!你那篇作文可写着救你的安运叔从井里上来说,井下面空间很小,有两个碾场的石碌碡下面压着两具人骷髅和一副马架子呢。水也不深,刚漫到你胳肢窝跟起。据你村里老年人讲,那两副人骨骷髅架子和马骨架子是四二年县大队队长王凤江逮住两个日本鬼子和一匹日本大洋马,推进井里的,担心摔不死,又推下去两个石碌碡砸死了他们的。你安运叔说,这娃命大,两个碌碡之间只能容下一个小娃娃,这娃苍天保佑,有造化。作文的最后还提到要感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

大哥出神惊异地聆听着这位小时同学数说叙述着那篇幼稚肤浅的作文时那流利欢快的表情。他感叹不已,甚觉诧异,不好意思地说,那篇作文罗里罗嗦,病句不少,错别字很多。年代这么久了,想不到你还记的那么清楚。晁靓丽说,呦呦呦,还挺谦虚呢。当年咱们年纪那么小,能写出如此有血有肉的文章实属不易。同学们都羡慕死了。我问你,小帅哥同学,你真是用耙子搂麦穗儿倒着走,不小心栽进那口深枯井里了,还是为了完成老师命题作文胡编乱造杜撰的呀?大哥认真地说,千真万确,是我的亲身经历。

晁靓丽“哦”了一声,感叹地说,还真有这么回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难怪作文写的情真意切感动人。不知你还记得不,教导处张主任让我们几个毛笔字写的较好的同学,把你的那篇作文写成壁报,贴到学校的橱窗栏里让大家学习与观瞻,立马就轰动了全校师生。说实在的,不知为啥,我对你的那篇作文特别在心,就悄悄抄写在一个硬皮笔记本上。前几天我整理衣物时,无意中把那个笔记本从箱子底翻出来了。我如获至宝,心里愉悦地把此文又看了好几遍呢。要不然我有恁好的记心把你那篇大作记得那么清?

当时,张主任感叹地对我们讲,这个丁铸同学哪,语文底子好,有点天赋,如能继续上学,努力深造,将来是个作家的材料呢。小帅哥同学,怎么样,有么大作?当上作家了吗?

大哥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还作家呢,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啊,恐怕要坐蜡喽。晁靓丽眉头一皱,思忖片刻,疑虑地问道,我瞅你委靡不振,精神消沉的样子,是不是遇到啥难事了?大哥摇了摇头,连忙贫开话题,随即问道,晁靓丽同学,你这是上哪儿去?是不是要出远门?我好像听说前几年你去西安上了卫校,又被你那将医院上了班呢。晁靓丽经大哥这么一问,立时神情忧郁地说,我的情况你听人说起过?但了解的并不清楚……

晁靓丽的家就在本县晁家峪。她姑姑四十年代初从省城卫生学校毕业,被征召到医院做护理工作,后与军医张广仁结为夫妻。他们所在的这支部队是共产党控制的抗日武装,被改编为牺盟会新军决死纵队,开赴抗日前线为中华民族解放事业建立过不朽的功勋。全国解放后,张广仁被派往西北(西安)医院当院长(后晋级少将衔),其妻为大校衔总护士长。在战争年代里,夫妻俩转战大江南北,戎马倥偬,无机缘生儿育女。进入城市,生活安定了,却已错过了生育的最佳年纪。老俩口因膝下无儿无女,岁月孤独,甚感静寂。于是,二人商议,欲把侄女靓丽接往西安,过继为螟蛉之女。靓丽父母得此信息喜出望外,这可是盖几床大被子也梦不到的好事呢。晁靓丽放弃了在半山区老家农业社里打土圪垯的营生,来到西安,被姑夫送到卫校学习,毕业后在西北医院当了一名护士,名正言顺的也成为了高干子女。

一声巨响,文革就像无比强大的龙卷风横扫一切,六十一人叛徒集团被群众揪出来了,令世人瞠目结舌,惊恐不已。晁靓丽姑夫、姑姑原为牺盟会决心纵队旧部,受株连是理所当然的事。姑父不久就被关进了牛棚里。靓丽姑姑拉着侄女的手说,孩子,这里的局势不稳定,哪一天我遭不测是早晚的事。那时候你一个妮儿家无依无靠,怎么苦度岁月,那伙子人岂能饶得了你!我妮儿还是回老家避难逃生去吧。晁靓丽说什么也不肯走。她哭着说,要陪伴姑姑共度苦难,她要走了,怎么放得下心。姑姑感动而苦笑着说,我的憨妮子,姑姑一个半老婆子,那帮人能把我怎么样!你就放心地走吧,我妮子正是花骨朵的年龄,还没活人哩,赶紧逃脱这是非之地吧!晁靓丽同姑姑洒泪而别……

听了晁靓丽的诉说,大哥心头愈如悲愁忧虑起来。他送晁靓丽坐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返回的路上想道,一位堂堂的开国将军对自身的安全、家庭的安危也无能为力,自己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工人,受点冲击又算得了什么呢。

去汽车站的路上,晁靓丽有意无意地问道,小帅哥同学,你的小媳妇在哪里上班干事里呀?大哥赧颜地说,媳妇……还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家里烧火做饭洗锅涮碗呢。晁靓丽骇然地说,咦,你是说你没结婚,至今还没娶媳妇吗?小帅哥同学,你是不是觉得自个……哎,挑不下,拣不下个合适的人儿啊?大哥沮丧地说,我这两下子要一斛,没一斛,窝窝囊囊的样子,家庭成分又不好,穷困潦倒,一贫如洗,只会被人嫌弃,哪有资格挑选别的人呢。晁靓丽婉约地说,丁铸,啊,你现在改名了。丁涛同学,你也太不自信了。人常说,天下何处无芳草,一个女儿百家求。似你这等小伙子,说没人追谁信呢!只要你乐意,我在我们村给你物色一个标致的妮子,怎么样?她是我的姨表妹,和我同岁,高低模样和我差不多,你好好考虑一下,行不行啊?大哥无奈地苦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晁靓丽同学,你就不要拿我开涮,开我的玩笑了。人常说,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就这一次儿时同学的邂逅相逢,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有意无意闲聊式地对话,竟然生发出一桩风风雨雨的恋情来。

过了几天,厂里礼拜日休息,大哥下班后急匆匆借了辆自行车往家里赶去。刚进家门,大妈就急不可待地对他说,前天晁家峪有个妮子来家里了,他说和你是镇完小时的同学。坐了一会儿,说是给你介绍对象哩,说的是和她一般大小模样差不多,是她的姨表妹。

大哥忙问,妈,是不是一个中等身材,说话快快的,刚从西安回来,名叫晁靓丽的妮子。大妈说,对呀,咋啦?大哥说,妈呀,那可不行。我在城里见到她了。听厂子里和她一个村的张才说,她妈是个独生女,她哪来的姨表妹?大妈惊讶地说,难道她看上我娃了,自己说的是她自己?大哥说,那就更不行了。大妈说,为啥?妈耶,大哥说,你不知道人家家庭背景多厉害,她姑父是个将军,她过继为女,属高干子女,以后能不回西安去?咱家是啥情况,属黑五类。人家这情况,这地位,能比吗?咱咋能高攀得起,门不当,户不对啊!大妈听这么一说,不言声了。

但事情的发展并不像大哥想像的那么复杂。自打大哥与晁靓丽在县城东大街偶然相遇之后,晁靓丽就经常骑辆自行车来铁工厂找大哥。她忒聪明,专挑大哥上“阴阳班”(即下午四点至晚上十二点的班)的时间来,这样大哥就有较充足的时间陪她逛、陪她聊了。

她每次都要带一大兜子蒸得暄腾腾的白面馒头、家里腌得胡萝卜、芥菜圪塔咸菜,或买几袋子面包、几盒饼干,总不空手来。在那个国家经济非常困难的时期,人们吃不饱,饿肚子的岁月里,晁靓丽这样做就仿佛在严寒的冬夜里给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人,送上了一床又厚又暖的大棉被。甚至有一次她听说大哥礼拜六下午下班后因没赶上长途汽车的班车而徒步行走回家时,竟把她进城时骑的一辆八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留了下来,自己搭车回去。大哥坚决拒绝,说,无功不受禄。这事说啥也使不得,请你把这车骑回去。晁靓丽急了,杏子眼一瞪,佯嗔道,丁涛,你怎么这样固执呢,就算我借给你骑还不行吗!我家里还有一辆呢。

一个多月来,这样一来二去的,不大的铁工厂里传言就多了起来,说大哥最近又谈了个对象,医院大走资派的养女,走资派被关进了牛棚,医院开除回来了。这话传到大哥耳朵里,他蓦地警觉起来。他吞吞吐吐地对晁靓丽说,请你、你以后……别来、来了,闲话太多,我担、担心……晁靓丽可不吃这一套,她柳眉倒竖道,什么闲话?既然人们爱嚼舌头根子瞎吵吵,咱就不如把话说开喽。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个未娶亲的毛头小伙子,我呢,是个没嫁人的大姑娘,男婚女嫁,实属最正常不过的事。我就是要和你谈恋爱,搞对象,合理合法,名正言顺。大哥被晁靓丽这贸里咕咚的几句话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摇着头、摆摆手说,我求求你,这话可不敢随便乱讲。这事绝对行不通。你家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现在你又是将军的女儿,树大根深。我家是地主成分,属专政对象。这属于阶级立场问题,怎么能模糊界限,混淆视听呢!这种事你可不敢乱来,绝对行不通!

晁靓丽莞然一笑,道,丁涛同学,你要这么说就更不是理由了。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价也一落千丈,还不如你呢。你现在是必须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我现在是地地道道走资派的狗崽子。我比你的身份还低几个级别呢。况且你是“半路出家”,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地主家庭出身的子弟,有什么可自卑的呢。既然今天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那你现在就直接回答我,你觉得本姑娘怎么样?能配得上你吗?本姑娘在你的心里能占多大的份量和位置?同意和本姑娘处对象么?愿意再交往下去吗?丁涛同志,给句痛快话,不要拉不展墩不叠地一问到关键的问题就脸红、就口吃。晁靓丽还真把大哥摸揣得明白透彻。大哥听了晁靓丽几句连珠炮似地追问之后,一时间不知所措,嗫嚅着,我……我……我的竟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与应对了。晁靓丽“噗嗤”一笑,道,看把你吓的那个窝囊样子,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辈子你要不改忍气吞声,唯唯喏喏,不辨是非,胆小怕事的坏习气,有你吃亏的时候,你就会老受欺负受委屈。看来你这一生非得仰仗本姑娘保护你了,在你身边时时刻刻为你保驾护航呢。好啦,今天本姑娘也不和你啰嗦了,要赶快打道回府向老爸老妈汇报,向西安姑夫姑姑写信通报今天的收获和大好消息哩。最后,我再给你说一句,对于咱俩处对象的事,我绝不勉强难为你,希望你好好的思量思量,慎重的考虑考虑。行就回个话,不行就拉倒,各奔东西!今天大哥才真正见识了这个绰号喜鹊子晁靓丽那泼辣、果敢、直言、善辩,还透露出几分侠义、仗言,仁爱、善良的脾气和个性来了。他把晁靓丽送出厂门,茫然地伫立在那里,瞭望着她迈着轻盈欢快脚步,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有股子惆怅的情结在缠绕萦回……

他想,自己现时身处如此艰难的境地,偶遇这位小时候的女同学晁靓丽又乱上加乱给添了这么多烦心事儿,如此发展下去自己无力招架,接下来不知是福是祸?是忧是喜?

过了几天,大伯大妈捎信让他回去一趟,有要事商议。大哥刚进家门,大妈就喜滋滋地对大哥说,大猴哎,你都有对象啦,也不给妈透一点信儿,对家里人还保密呢。大哥略一思索,忙问,妈,晁家峪那个叫晁靓丽的妮子到咱家来了?大妈说,是啊,前天一打早骑着车子来的。伢妮子说,原来对你说介绍她表妹是哄你玩哩。她没表妹,其实说的就是她自己;伢妮子说,对你早就很熟悉,在镇一完小上学时就可了解你啦。伢妮子可大方着哪,还带着点心、好多苹果和两包饼干呢。大哥说,我们完小时是同学不假,可谈对象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您别听她瞎说,人家家里成份好,地位高。咱家这情况……尤其是我本人咋和伢比?您就不想想,门不当,户不对,能长久吗?终究是个吹!

大妈撇着嘴“呦呦呦”地说,伢妮子把我娃看成一朵花,我娃却把自个当成一堆牛屎嫳。咱家是啥成份,伢妮子啥都了解。还说这顶地主子弟帽子本来你就不应该戴,你是“半路出家”硬戴上去的。伢妮子还说什么:出的(生)不由己,道道(路)可选择。人家妮子多愿意你啊,还不赶快应承下来,扭扯个啥!

大伯从里屋走出来,盻视了大哥一眼,没好气地说,人不要把自个看得太高贵了!权当你也是在外头干事哩,能和咱村里那几个在县革委(县政府)、县核心小组(县委)干的事一样吗?你在炉园里(铁工厂)干的那还不是箍漏锅、钉盘碗的烂营生。别老觉得自个儿了不起,张狂啥呢!今个老子给你说明白,这回你胆敢把这桩婚事搅黄了,今后休想让老子给你娶媳妇。我这就找人明天去晁家峪提亲去。此事要速战速决,锣鼓长了没好戏。从现在起你就在铁工厂里想方设法给我借钱筹备聘礼。噢!大伯说罢还觉得不解气,又指着大哥训斥道,这事儿你要再敢说三道四地寻麻烦,当心老子对你不客气!

大伯两手一背走出了大门,想必是找媒人去了。一路上嘴巴也不闲着叨叨道,这怂娃真是憨的不透气了,多好的事啊,伢妮子那么好的条件要跟你,自己那球式两下子不咋样还嫌弃推辞呢。不知这怂娃的脑袋咋长的,小时候让叫驴踢憨啦,还是被木门挤傻了,想的就是和人不一样,不成器的混帐东西!大哥一脸茫然,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空白……此事该怎么办呢?他一时也没了主意。

老话讲,痴心女子不回头。这晁靓丽不知咋的对大哥太痴情了,竟不顾一切的缠绵他。晁靓丽确实是个颇有本事、有心计的小妮子。她虽是个只有二十一二的大姑娘,但处事灵和、干练、敏捷。她竟然毫无顾忌地主动出击,又连续几次跑到铁工厂找大哥恳谈,表露其心迹。大哥感动了,被彻底拿下。紧接着她又一次到大伯大妈家里,让他们找一个有威望、会办事、能说会道的老者去晁家峪向她父母做工作,商议结亲之事宜。一切均按照她策划、设计的框框行事,实在是难为了这位青春年少,又有魄力小妮子对大哥的真情实意。经过媒人从中多次地往来、斡旋与协商,尤其是晁靓丽对其父母反复地做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父母终于解除了对大哥这个地主子弟的歧视,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这世上有时坏事儿往一起挤,好事儿也往一块儿凑哩。那时正值铁工厂里造反的两派弟兄们严重对立,似变成了仇人似的相互攻讦漫骂,言语污浊,时不时动手动脚,发生肢体冲突跌打损伤之事。县医院离厂子较远,厂医务室的那位医生因有历史问题被关进了牛棚,厂里没了医生,“伤员”得不到及时治疗,伤者经常出现感染化脓,小伤成大病,甚至产生并发症的病变现象。

厂革委主任对此束手无策,极为头疼。有人把大哥新近谈了个对象原医院的护士,因养父医院的院长,属走资派,被关进了牛棚。医院开除的情况如此这般的反映给了革委主任。其问,这女子系西安卫校毕业,有医疗技术,敢不敢用?革委主任想了想,说,派几个同志到西安和这妮子的村里外调一下不就清楚明白了吗?于是兵分两路,每路各派两名同志奔赴西安与晁家峪调查情况。外调结果非常满意。晁家峪的情况是:此妮子根正苗红,出身于三代贫雇农家庭;医院的情况是,此同志系军人家庭出身,养父母都是高级军官。本人工作积极,表现非常好,根本没有受开除公职的处分。但不知何故,本人旷工已有数月,至今不知去向。

厂革委主任马上做出决定:聘用晁靓丽同志为铁工厂医务室的医生,为铁工厂工人阶级们救死扶伤。当厂革委把这个消息以革委会红头文件的形式通知大哥时,他惊愕得不知所措,不敢相信这是真实事儿,好一阵子他的神智都处于梦幻之中……

在晁靓丽的一手操持下,他和大哥结婚之事,也是由她主导与安排的。她主张新事新事,破旧立新。聘礼只让媒人给娘家送了一百二十元的“席面钱”,在婆家摆了两桌酒席,娘家婆家人全部聚在一起欢欢喜喜地吃了一顿,热热闹闹就算过了门。

晁靓丽在厂医务室工作认真细致,和气热情,最大的特点是嘴甜、勤快有耐心。他是科班出身,医院里待过,对处理医治职工们的小病小伤熟门熟路,得手应心,深受工人群众的欢迎。无形之中造反派们对大哥的态度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对于大哥原先偷梁换柱,私改家庭成分,混入革命队伍里的事也采取较为实事求是的态度,揭发、批判、上纲上线的声势也相继淡漠下来了,逐步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状态。

厂革委主任还大发慈悲之心,让管房的总务科腾出了一间十平米的小平房作为他俩的住所,大哥大嫂总算有了一块栖身之地,也过上“双职工的生活”。不久大嫂生了个女儿,取名蓉蓉。大嫂又要上班,又要管孩子,既劳累又紧张,好歹铁工厂有个简陋的托儿所,也减轻了大嫂的一些劳动强度。这期间,大伯也经常来向大哥逼要款项,声称家里已断顿之言词云云……每当此时,总是大嫂出面婉言陈述,在外面的这三口之家日子过得不易而艰辛,外债一宗宗还未还清,恳求公公谅解,莫要逼得太急太紧……

随着文革的深入,六十一人叛徒集团的问题经多方调查、落实、澄清、取证,却原来是一场天大的误会。这些人被关了好几年之后,放出来继续为党工作。大嫂晁靓丽的姑父也从牛棚里放出来了,医院的院长,姑姑也解除了软禁。

姑姑这几年无端遭受到无情的打压,折磨与冲击,心理上遭受摧残的程度相当严重,姑父的无罪释放,又令她意外过度惊喜,遂变得心神不定,喜怒无常,没来由的常常发生惊惶惊恐的神情,且手脚不时颤抖波动,已出现了海默帕金森疾病的预兆与生活不能自理的现象。

大嫂西安的姑父来信、来电话、拍电报敦促侄女赶快去照顾姑姑。大嫂欲把大哥调往西安某家工厂,但地主子弟的帽子让人家退避三舍,拒之门外。况大伯一听说要把他这个儿子调走,坚决不同意,极力阻挠反对。面对如此严峻、棘手、因顿之事,精明果断的大嫂左思右想,也没有个两全齐美的主意。大哥说,靓丽,咱们离婚吧,你把蓉蓉留给我就可以了。大嫂说,两地分居不行吗?大哥说,使不得,使不得,路途太远了,会很不方便的。大嫂说,就没别的办法了吗?她痛哭流涕几天几夜,无奈只得随大哥去办理了离婚手续。她对大哥说,蓉蓉给你留下,但现在我还要带到西安去,等女儿长大点时,我给你送回来吧。大哥称是。

俩人没有离婚之前,俩口子好像是在一起商量着解决家庭问题的办法哩,可真正办理了手续,拿上了那张离婚证书,就从心理上形同陌路,不是一家人了。俩人抱头痛哭,晕天昏地……大嫂要走了,大哥送到火车站,似是生离死别,悲哀哽咽。大哥把蓉蓉抱在怀里,吻着女儿的面颊,难舍难离。大嫂对女儿说,蓉蓉,对爸爸说,咱们会很快回来看望他的。蓉蓉说,妈妈,爸爸不和我们一起去西安吗?不要,不要,我要爸爸和蓉蓉一起去……汽笛拉响了,列车徐徐启动了,一家三口满面泪流,个个哭成了泪人儿……

大哥想念大嫂,思念女儿,感情世界陷入忧愁苦恼,孤独寂寞的境地。大伯也真会凑热闹,这时却寄为了一封让大哥火速弄一笔钱来,以解家中严重缺粮,化解燃眉之急的信函。又让大哥悲伤的心里增添了更加愁苦的心绪。

一天,门房的老王唤大哥说,有个姑娘带着大包小包点名找你来了。大哥觉得狐疑,这能是谁呢?他来到厂门口一看,只见是个瘦高个儿,细码条条的女孩子等在那里,就问,你是找我吗?姑娘说,你是叫丁涛吗?大哥说,是啊,你找我有事?姑娘说,我叫姜红茜,是临河棉织厂的。前几天去西安看望姨姨刚返程回来。医院的一名护士,和靓丽大姐的姑姑关系密切,处得就像亲姐妹似的,而且住的还是一个单元楼的对门邻居呢。

大哥赶忙把她让到宿舍,彻了一杯茶水。姜红茜把提包往床上一放,说,丁涛大哥,这是靓丽姐给你打的毛衣毛裤和新买的几件衣服。大哥立时眼圈泛红,心中五味杂陈。姑娘说,前段时间姨姨病了,我在西安停了十来天服侍她。姨姨病好些了,就催促我赶快回来,还说,你爸你妈年纪大了,身边也离不了人,快回临河去吧。顿了一下,姜红茜委婉地说,丁大哥,不是我说你,靓丽姐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怎么说离就离了呢!害得靓丽姐整天难过的直流眼泪儿,小蓉蓉老哭哭啼啼要爸爸哩。小蓉蓉可亲呢,圆圆的脸儿胖嘟嘟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小嘴巴可甜着呢,老是阿姨长阿姨短地叫个不停气儿。我让她叫干妈,她噘着小嘴就是不叫,那么点点娃,可灵气着呢。听姜红茜提到女儿蓉蓉,大哥眼里又溢满了泪花儿。

过了一会儿,姜红茜腼腆地说,丁大哥,我从西安回来带的东西有点多,有两个大提包还在火车站寄存处存着呢。你、你如果有功夫,方便的话,能、能不能骑上车子往临河镇棉织厂送我一程,来回就四十来里路,也耽误不了你多大会功夫。

大哥觉得姜红茜这妮子提的这个要求稍有些唐突,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可巧他今天上的是夜班,白天休息无事。他思忖片刻,说,要抓紧时间,我白天要休息,睡一会儿觉,晚上还要上班呢。姜红茜笑着说,丁大哥,这儿离临河就二十来里路,你送到就行喽,误不了你的事,抓紧时间,来回就一个多小时。

大哥连忙打好气,推上自行车带上姜红茜赶到火车站,从寄存处取出两大包东西紧紧地捆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两侧,姜红茜即坐在车后向临河镇进发。一路上姜红茜嘴不闲的唠叨着在西安的见闻与小蓉蓉母女的琐事,把大哥说的心里一会儿酸一会疼的,那时路不太平坦,姜红茜一路上把大哥的后腰搂得紧紧的。

县城距临河镇仅仅只有二十多里,四十多分钟的时间就赶到了临河棉织厂大门口。大哥下车就卸那两个提包,准备往回返程。姜红茜哪里肯放他走。她恳求道,丁大哥,你若是这样走了,让人家心里难受不难受啊!你总得到家里坐一会儿,歇歇脚,喝口水再走吧。大哥见姜红茜情真意切,也不好意思转身就走,只好随姜红茜走到她的家里。姜红茜一家住在棉织厂职工家属宿舍区的一套六十多平米的老窑洞里。父母都是年过六十的退休老工人。姜红茜把大哥向父母作了介绍,并讲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两位老人热情地把他让到屋里,坐在那简陋的沙发上又递烟又倒茶,问这问那忙个不停。待了一会儿,大哥要走了,两位老人说什么也不让走。说这么远把红茜送回了家,哪有空着肚子走的道理,并立即召呼红茜赶快做臊子面,赶忙去买猪头肉、牛犍子肉切几个拼盘,炒几个热菜,我要和这位热心的小伙子喝上几盅呢。饭后,大哥临走的时候,姜红茜同父母把他送到厂大门口,一再叮咛他,知道门了,礼拜休息日就来家里坐坐。姜红茜的母亲说,我和靓丽的姑姑是一个村的,是从小在一起耍大的好朋友,说起来还是拐弯亲戚呢。你别见外,没事就来吧,县城离临河镇又不远,骑车子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欢迎你常来常往啊!

大哥往回走的路上,脑子里浮现着姜红茜一家人热情好客的情景,心里头感到十分欣慰。

(四)

几天后,大哥收到姜红茜从临河镇寄来的一封信,信中除了讲感谢他那天的帮助与时间仓促对他招待不周外,特别郑重指出,在西安她同靓丽姐相处得像亲姐妹一样。小蓉蓉对她特别有缘,在西安这段日子里成天价围在她的身边姨妈长姨妈短地叫唤她哩。在她将要从西安往回返的那几天,小蓉蓉已让靓丽姐正式认她为干妈啦。靓丽姐还让小蓉蓉正儿八经、两手扶地,规规矩矩给她磕了个响头呢。丁大哥,这件事预先也没和商量,你不会见怪吧。哦,今后小蓉蓉就是我的亲妮子了,再过二年长大了引回来,我照顾她,你愿意吗?信中说,丁大哥,你的事靓丽姐给我说了很多……她希望我今后多关心你、帮助你,凑机会在我们棉织厂给你找一个的媳妇。过几天,我去铁工厂看你去,请你不要拒绝我哦。姜红茜的信大哥看了之后,心里很是欣喜,他为日后蓉蓉有个依靠,有人照顾,心里面有了些许安慰,至于信中还包含着什么隐情他压根儿就没有多想,也没当一回事。

过了几天的一个中午,姜红茜还真来了。他给大哥带来了一兜兜子自己烙的烧饼和脔的一缸子熟肉丝丝。俩人坐着聊了一会儿闲话,姜红茜脸微红着说,丁大哥,我想让你参谋参谋,拿个主意,有人要给我介绍个对象,不知行呀不行,你把把关,看看合适不合适?大哥说,只要人忠厚善良,人品没有问题就行,不要过于挑剔。又问,他家在哪里?多大年纪?是干什么的?姜红茜说,人呢,忠厚善良,没啥说头,只是家庭成份高一点儿,离过婚还长我四五岁年纪。还是你们铁工厂里的人呢。大哥问,叫什么名字?是哪个车间的?姜红茜咬着衣襟,扭动着身躯,嗔怪地说,怨不得靓丽大姐说你在婚姻之事上有点迟缓愚蒙呢。你咋就听不出个影影道道来呢?我说的这个人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说他能是谁呢?

大哥这下可真明白了。他慌忙摆着手说,红茜大妹子,你说的这事儿是开玩笑哩,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的。你一个黄花大姑娘家家的,你年纪轻轻的又有工作,应该找一个年纪相当,条件优渥有魄力的小伙子,过上幸福美满的好日子。我现在落魄成这样子,况且年龄也不相当,只会给你带来烦恼和忧郁,我不能把你也一下子害到沟底!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啊!姜红茜道,丁大哥,你们家庭的状况和你本人的情况靓丽大姐都给我讲清楚明白了,我什么也不嫌弃,也不图你啥的,只要俩人能在一起相扶相爱过一辈子。给你实说了吧,靓丽大姐说和你离婚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她实在不愿意丢下你,但她无分身术,不能把身子劈成两瓣子,她实在没法子呀!

丁大哥,靓丽大姐甚至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是否愿意委屈自己,抚育小蓉蓉,接受她的位置。我反复思考过,后来我答应了她。我说我愿意。靓丽大姐屈尊地一下跪在我面前,感动地说,红茜妹子,委屈你了,难为你了却了我的一桩大心事。我们俩相互跪在一起,姐妹俩相拥而泣……丁大哥,你别担心我父母不同意,那天你送我回去他们见到你以后可高兴呢,一致愿意我同你相处呢。其实咱两家是一个绳上栓的两个蚂蚱,谁也不用嫌弃谁。我爸五七年在学校时就被打成“右派分子”,在棉织厂一直是个管制对象,两家都属于一个类型的,是老鸹爬到猪身上一窝黑,谁也不笑话谁,你没必要担心这些事。丁大哥,话说到这份上,我算把自己彻底‘出卖’了。不过你也不必太难为自己,行咱就处,觉得不合适,就算我白说,没有这回事,决不要勉强自己。话说这种地步,大哥心潮涌动,心里难受得泪流不止,他感动地说,红茜大妹子,感谢靓丽的一片苦心与你的一番真情厚意,这事太大了,太突然了。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容我好好考虑考虑,好吗?

大哥犹豫不决,思来想去,老觉得这样作对人家姜红茜有失公允,是亵慢与不敬的行为。他左右为难,遂坦然向师兄王克陈述了自己的忧虑。王克想了想,说,我那天见过这个叫姜红茜的妮子,看着就像个忠厚实诚人,有缘分,能遇到这么合适的人不容易。只是你老家的弟弟妹妹们太多了,个个都要张口吃饭哪!你那老爸对你的依赖性又过余强烈。他对你生活上的死活不管不顾,把你当成了个榨油的机器。他只管让你借钱背债顾你那老家一大家子人,也不管你有无这个能力。这样恶性循环下去何年何月是个头啊!这沉重的经济负担会把你震死累垮的。这种情况你最好向这个姜红茜的妮子讲清楚,不然你们结婚后的日子将会被你这个老爸搅乎得苦不堪言,永无宁日,最后甚至会走到崩溃的境地。

王克的一席话似开心的钥匙,又好像一块大石头重重地压在大哥的肩头,他低头耷脑,心里又添了一层忧愁……王克见此情景,深感自己实话实说,话太重了,又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对前景黯淡的忧虑。他拍了拍大哥的肩膀,说,老伙计,也不要把事情想的太严重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桥到船头自然直。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人尽孝是必须的。孝顺是中华民族的美德。人若不孝于禽兽无异。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两条腿的人呢!不过,凡事都有个度,超出极限超重负荷,无限度的索取,一味的透支你,将会把你压垮趴下,成了瘸腿之驴。你要明白,你现在孝敬的并不是你年轻力壮的大人,而是你的弟弟妹妹们。你信不信,你的这种做法周而复始的发展下去,你想得到的孝子名声不仅会成为泡影,你将会落下个不孝之子与王八蛋的名声。

你会说,我那怕不吃不喝也要管家呀,怎么能这样呢?因为你已被家里拖得筋疲力尽,你再不可能满足他们点点滴滴都要依赖你的要求和欲望了,这样将会招致全家老小对你的怨恨,因为你再孝顺也满足不了那么庞大的一家子人缺吃少喝的状况,如此以来,不孝的名声和罪名就会结结实实地扣到你的头上。咱厂里工人这么多,你看看,有哪个当老人的这么苛刻无情勒磨儿子的,真少见啊!你的命也太苦了。人太过余善良,会被人欺骗;对人过余太好,过份的透支自己,会变成理所应当;人太憨厚,会被人当成傻瓜;太过余义气,会被人肆意利用,好心被骗惨啊!现在你那老爸,把你已当成了家里随用随取的提款机,关键的关键,是你不具备这种能力,久而久之,你必然会落个伤痕累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可悲下场哪。

我觉得你应该把这种种的利害关系向那个姜红茜的妮子讲一讲,让人家有个思想准备,或许这妮子有化解此矛盾与错综复杂情形的良策呢。如果人家打了退堂鼓,那也好,省得将来弄下麻烦事。

师兄王克的一番肺腑之言句句说到了大哥的心坎上。他觉得这些话当面说给姜红茜实在难于启齿,于是就写了一封信寄了过去。姜红茜接到信就马不停蹄地赶到铁工厂来了。她问,丁大哥,你信上写的这些事难道都是真的吗?会不会是编瞎话吓唬我这个傻闺女呀?大哥说,我哪会吓唬你,句句都是实情,现实中的情形唯恐还要比这更为严重哩。姜红茜说,那些事儿靓丽大姐是如何处理的呢?大哥说,靓丽待的时间短,我们结婚时借贷了一些急债,所以家里老人就没有催逼的那么紧,可现在……现在这都是实情啊,弟弟妹妹那么多,就老爸一个劳动力在农业社里挣工分,年年几乎都是欠款户,家里穷得叮当响,家里花钱没来路,不向你要向谁要!怪也怪自己太没本事了,挣钱太少,管家管的不好,再省吃俭用也满足不了需要。老爸整天催得太急太紧,不管我的死活,只是让借借借,借下钱他不管你还没还,还是让你再借借借,唉,我都受不了了,但没办法呀!我劝你就别挣着眼睛往这、这坑里跳了,如跳下去再想上来可就不容易了。这负担像座万劫不复的大山,太沉太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是深陷其中,死猪不怕开水烫,没半点奈何啊。我劝你独善其事,千万别往这望而生畏,听起来就让人胆战心惊的深坑洞里栽的掺和了,确实负担太重太重!你一个小妮娃家家的担不动这个担子,你又何必没来由的要承担这种苦难和艰辛啊!

姜红茜听了大哥的话,慢慢地说,丁大哥,我看了你的信,翻来覆去也想了很多。今天听你这么一说,心里确实也波动过,可仔细想想,这又是多大点事啊,看把你愁眉苦脸熬煎的,世界上再大的事,只要想方设法没有过不去的坎,大不了你一个人的事咱两个人去扛着呗。你爸还能把你逼成啥样,虎毒还不食子呢。他把你逼到绝对路上去,不是断了一条要钱的路子了吗?当老人的不会憨到这种地步吧?你那老人就不思一思、想一想、你想让你娃马儿拉犁耕田满地里跑,总得让马儿肚肚里稍微吃上点草料总不能饿着肚子驾犁跑吧。你老爸总不会逼你去偷去抢,干傻事吧?大哥,说,红茜大妹了,你还别说,严重的程度你还真没想到,我如把持不住,真要是偷下抢下的钱,他真敢拿到手里把它花了。

红茜执拗地说,丁大哥,你家中的情况,真的、假的也好,吓唬我也罢,苦日子总会过去的,人总不能窝在穷窝窝里一直展不起腰来。你也不用怕,只要奋力往前干,一定会有改变的那一天。我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我答应过靓丽姐的事一定要办到,小闺女蓉蓉我肯定要像亲妮子一样把她养大照顾好。咱两个现在就叮兑好,我呢,回去就在棉织厂开好介绍信,你也在铁工厂把介绍信给我开好。下礼拜六我带着铺卷就来了,顺手就把结婚证一领就算是夫妻关系了。让你们厂找间房子咱们胡打扫打扫,两副铺盖往一张床上一展就算成家了。咱为了节省不用请客乱花钱,新事新办,不铺张浪费,你看怎么样啊?

姜红茜一口气将话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在床上两眼直视着大哥的眼睛,直看得他心里有点局促紧张发毛。大哥确实有点懵圈了。这一席话把大哥惊得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不又是一个活脱脱的晁靓丽吗?甚至比晁靓丽还厉害哪!

丁大、大,哎,丁涛,姜红茜朗声道,你该不是失哑了吧!你倒是吭气表个态呀,咋能这么磨磨叽叽的连句话都没有呢!此时此刻,大哥能说什么呢。姜红茜都给他安排好了。他只有按照她丝丝入扣地安置行事。他被她绑架了。

大哥就这样低调地结了婚,姜红茜成了我的第二任大嫂。远在西安的前大嫂晁靓丽得到他俩结婚的消息后,深感欣慰,特邮寄了二百元钱与男女各一套地卡(当年最好的布料)西式服装作为贺礼。不久,侄女也被姜红茜大嫂从西安接回来亲自抚养,并送到了棉织厂幼儿园学前班里学习。蓉蓉同红茜大嫂相处得非常亲热和谐,似同己出,如亲生无异。

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大嫂凑女儿蓉蓉到外面玩耍的空隙,悄声对大哥说,丁涛,我怀孕了。前几天我托关系悄悄让厂里吴医生作了个B超,她说,是个儿子呢。大哥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大嫂沉吟片刻后,说,丁涛,肚子里的孩子我不想要,刮了他吧。大哥皱着眉问,为什么?难道你疯啦!那可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亲生骨肉呀!孩子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精灵,你咋能那么轻率无情呢!大嫂为难地说,丁涛,你先别发那么大的火,我何尝不想生下这个宝贝儿子,我是心肠那么狠毒的人吗……我是说咱俩有这么个小蓉蓉就行啦,如果我再生一个小男孩,加重负担是另外一回事,我害怕别人说闲话,这后妈可、可不好当啊!咱俩把蓉蓉当成亲妮子就行了……

大嫂的几句掏心窝子话真把大哥感动了。这个道理他不是没想过,他不是不明白。如果不再生孩子,尽心尽力的待蓉蓉别人没啥说道。假如再有一个儿子,有的人免不了会有闲言碎语了。大哥没有万全之策,低头耷脑,沉默不语。

这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蓉蓉突然“咚”的一声推门而进,一下子扑到红茜大嫂的怀里,泪珠涟涟的大声哭着道,干妈,不,亲妈妈,你和爸爸在屋里说的话我全听到了。你不能刮了弟弟,你要生下弟弟,我以后还要照顾我的亲弟弟哩,妈妈,你以后就是我的亲妈妈,我有两个妈妈,一个在西安,一个就是您。说着竟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跪在红茜大嫂的跟前,哭着摇着大嫂的双手说,妈妈,妈妈,你答应我生下小弟弟,妈妈,我要我的亲弟弟哩,我还要和他玩哩!妈妈、妈妈……你留下小弟弟……

红茜大嫂感动得泪流满面,一把抱起蓉蓉,亲着她的脸颊,说,蓉蓉,我的亲妮子,妈妈答应你,生下小弟弟,以后让他陪着我的亲妮子。大哥哽咽着说,我的蓉蓉真是个又聪明又懂事的小妮子啊!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红茜大嫂生下牛牛后,牛牛体质不好,经常大病不犯,小病不断,病病歪歪的。大哥家的经济情况顿感又紧张急迫起来,每个月领下工资都要拿出一部分钱来还别人的饥荒,入不敷出,寅吃卯粮,多亏有岳父尽力帮上一点,尚可勉强度日。而家中的大伯却对这个过继大儿子生活困顿的情况从不管不问,只是一味地向他要钱,让他想办法借。老说家里搭上锅没米下了,总不能让全家人饿死吧!还说火烧眉毛,只顾眼前呀,先借借吧,你是家里的老大,这是你的责任啊!你不管谁管呀!

厂里工友了解大哥的情况,有些饭量小的把吃不完的玉茭面都让给他,大哥按平价兑成钱给人家,大伯就带上一袋子喜滋滋地走了。大伯大妈甚至对村里人夸口说,我那大娃挣着钱,又找了个挣钱的媳妇,家里没吃没花的就向他们要,不然这一大家子怎么过!当有人把这话儿传到大哥的耳朵里,大哥心里难过,眼中流着泪说,家里二老真不知我有难,多苦啊!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是大哥一生最为灰暗的日子,家中发生的一宗宗事把他压得喘不过气,直不起腰杆……年7月末8月初,天气正值烈火炎炎的时节,三岁多的蓉蓉生病了。她被红茜大嫂送到距离医院住了院,医生诊断是“血痢”,每天输液治疗。但治了一个礼拜仍无好转,孩子每天拉不下屎来,哭着努着拉下一点来全是脓血。红茜大嫂急得没法子急忙给大哥拍了个加急电报。大哥接到电报骑了个车子飞也似医院,看到女儿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他急向主治大夫询问孩子的病情及医疗情况?大夫说,现在按血痢医治一直没有疗效,怀疑孩子患得是肠梗阻疾病,正打算告诉患者家属呢,咱们这里医疗条件差,医院吧。

事不宜迟,红茜大嫂抱着牛牛,大哥抱着蓉医院进发。医院经各种仪器拍照、测试、检查后确定,蓉蓉患的不是肠梗阻,而是比肠梗阻更严重更厉害的肠套叠大病症。医生解释说,肠套叠就是肚子里肠子的一段重叠地套进另一段的肠腔内,引起肠子的堵塞。症状是孩子的肠子发生比肠梗阻剧烈数倍地堵塞状况,孩子突然间会引起强烈地腹痛、呕吐、大便出血现象。如不及时治疗,套叠的那截肠子就会腐烂变质,切掉重新缝接。所以急需开肠豁肚,把肠子掏出来拉直捋顺,再盘到肚子里缝好。这是个大手术,有性命之虞,风险非常之大,病人家属一定要在协议上履行签字有关手续。

大哥忧愁地说,没有别的保守疗法了吗?一定要开肠豁肚吗?医生严肃地说,这是目前唯一的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法。拖延下去只会加速孩子套叠肠子在肚子里腐烂变坏的速度,一定要抓紧时间医治呀!医生的话把大哥吓懵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红茜大嫂摇了摇大哥的肩膀,说,丁涛,别犹豫了,救蓉蓉要紧,做吧,做吧。大哥似从梦中惊醒,说,做、做、做,救蓉蓉要紧……是不是应该给靓丽打个长途电话,通知她一声?红茜大嫂说,现在给靓丽大姐打电话,在县总机台一时半会能挂转通吗?先给娃治病要紧,过后再凑机会告诉她,不成吗?医院要先交押金一千元,红茜大嫂说,你们先做手术吧,我这就回家去拿钱。说罢,急匆匆地骑了个车子就回临河镇棉织厂了。医院还讲究点人道主义精神。你医院不担心害怕,会给病人立即抓紧时间治疗抢救性命,要搁到现在唯恐是根本行不通的事情!

蓉蓉被推进手术里去了。大哥抱着刚断奶不久的牛牛坐在门外的条椅上煎熬地等待着。下午天快黑的时候红茜大嫂满头大汗的骑车来了,她在棉织厂东借西凑的总算凑够医院会计室。蓉蓉的手术艰难地做了四个多小时,终于从手术室里出来了。她面色苍白,沉迷昏睡(全身麻醉),肚子开的那条长刀口用医用绷带缠了好多圈儿,厚厚地像是裹了一层棉被子。

医生交代说,蓉蓉肚子上用小手术刀拉开了近半尺长的口子,痛疼的程度可想而知,一个礼拜的时间不能让孩子喝水,也尽量不要让她咳嗽,怕影响伤口的愈合,在这一个礼拜的时间里,静听孩子放屁的声音。如放屁了,证明肚子里的肠子上下通畅了,病自然就好了。尤其是在这一礼拜的时间里,一定要看好孩子输液的针头,一旦脱落,孩子手上的血管太细,再扎好多次也很难找到准确的位置,孩子受痛,大人心疼,护士惊悸,万不敢大意。大哥与红茜大嫂抱着昏昏欲睡的牛牛,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蓉蓉手背处输液管的针头处,不至因自己一时疏忽而出了问题。

到了晚上,蓉蓉醒了,她那单薄的身子躺在那张硕大的病床上让人痛感揪心与怜惜,他颤抖着声音,小声叫道,爸爸、妈妈、我肚子疼,疼得可厉害了……妈妈,我不在这儿住了,咱们回家吧……红茜大嫂心疼地一下按着孩子的小手,眼中流下两行晶莹的泪水,说,蓉蓉,听妈妈的话,你病了,咱们在这还要给你治病啊,等病好了咱们就回家,哦!

全家人艰难地度过了一个礼拜时间的煎熬,终于熬到孩子肚子伤口拆线的日子。但蓉蓉一直没有“放屁”,这可是个大问题,这说明孩子肚子里肠子上下不通,还有问题。县医院外科紧急召开会议,医院医院的外科专家前来会诊,结果是手术失败,孩子肚子里肠子又套叠到一起了,先前的手术等于白做。当下最急迫的事是孩子还要开肠豁肚,再做一次更危险、更重大,生命攸关的大手术。有个大夫悄悄告诉大哥大嫂说,做蓉蓉手术的这个姓张的大夫因一时“疏忽”,他节省了一道程序,把孩子的肠子掏出来放在医用案板上拉直捋顺要往肠腔里放置时就没做固定的工序,因此就酿成了这起较大的医疗事故。

这一消息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这位医生说,这是一起重大的医疗事故,建议患者家属上告这个失职的医生。大哥对红茜大嫂说,咱现在就是俎上的鱼肉羔羊,医院里就是挨刀来啦,一切听从人家医生的安排和整治,哪敢得罪任何人,听命吧,医生就再不是东西,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能没有一点做人的良心和良知。

医生说,孩子的这回二次手术危险性大得很,生死在两说哩,要大哥在那份“生死文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医生还说,因孩子两次手术间隔时间太短,流血过多,这次手术要给孩子输cc血。你是买血哪?还是输自己的血哩?大哥想不到还有卖血的?忙问,怎么买血?医生说,医院外围就有卖血的一伙子人,一吆喝,就来了。cc血大概需要三四佰元左右。大哥惊愕道,好家伙,就那么贵?医生说,血价是规定的,不能胡要,不过那伙人卖血前都要喝一大缸子酽酽的盐开水,那血里面水份太大。大哥忙说,我是O型血,输我的血行吗?医生说,只要你的条件允许,当然好啦。

验过大哥的血样后,抽了他两大葡萄糖瓶子鲜血的血液,刚抽过时,没觉得怎么样,过了一会儿,他就感到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地头抬不起来了。

蓉蓉又要推进手术室了。孩子拽住大哥与红茜嫂子的手哭着喊着不走,说,爸爸,妈妈,我不进这里头,我害怕……红茜大嫂拍着蓉蓉的头说,我妮儿听话,医生说手术了妮儿的病就好了。大哥泪眼朦胧地在蓉蓉额颊上亲了一口,哽咽着说,我妮儿是个勇敢的孩子,我妮可听话哩,进手术室医生给你治病哩。我和你妈、牛牛弟弟在外面等着蓉蓉呢。

蓉蓉第二次手术足足做了八个多小时,孩子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时因失血过多,全身黑紫,神智混乱,胡喊乱叫,又哭又闹,发生了精神失常现象……医生紧急抢救,注射了镇定针剂,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

医院住了二十来天,在那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外科病房里住着八个做过手术的病人,每个病人都有两三个陪护的家人,房间里那卫生条件,那种汗臭味儿别提有多糟糕了。晚上大哥留下陪伴蓉蓉。红茜大嫂和牛牛铺个烂纸箱子,只能睡在门外的屋檐下。那个时候,供应粮少,米面又缺,医院设备简陋没灶,每顿饭就靠自己拿的“煤油炉”来做。天天拌玉米面糊糊煮红薯,吃的牛牛烧心乱吐。在七月末八月初,天气医院里的那些日子里,小孩、大人所受得那份苦、遭得那分罪,简直无以言表,受尽了痛苦与折磨……

蓉蓉住院期间,大哥的父亲,我的大伯从家里来了。他说是来看蓉蓉的,指头旮旯里没夹一分钱的东西,却说是来看住院的孙女来了。

坐了一会儿,大伯对大哥说,如今家里没吃的了,已断顿好几天了,我这当爸的也知道你现在是最为困难的时候,可没法子呀!你再想点办法给弄上一笔钱来或借上几百斤粮食吧,家里那么一大家人总得吃吧!大哥听了这话,心中一惊,为难地说,好我的老爸哩,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我在厂子里为家里买粮借的那么多钱和米面还没还呢。家里缺粮的事你就想想别的法子吧,我实在无能为力了。大伯听此言,马上面色大变,脸一瘆,说,你的困难再多,别给我说,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家里缺吃少喝的事,你作为家里的老大,铁定了的非管不可!你回厂里借一借吧,外面总比家里活泛点,我等着你,你借下钱或粮食之后马上来,赶黑我还要带回去哩!

大哥实在无法可想,熬煎的头一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红茜大嫂见此情形,委婉地说,爸,你想想别的办法吧,我们现在太难了。大伯瞪了红茜大嫂一眼,说,难,现在谁不难,不难我来找你们作甚!大伯见大哥蹲在地上半天不挪窝儿,恼怒地说,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咋地,半天也不动势儿,搁这熬堆能熬下钱和粮食来,快想法去借呀!

病房里有个侍候老父亲住院的城中村居民叫李宏庆的小伙子眼观大伯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神态和大哥那无助无奈的模样,甚为不平与同情。他把大哥叫到门外,说,伙计,现如今你的处境这么艰难,蓉蓉病得严重属于要命的时刻,作为爷爷不管不问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忍心的不依不饶,强逼着你为他借钱借粮呢!他年纪并不咋老,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心咋那么狠!太过分,太过分!你看他那凶巴巴的样子,简直想要把人吃了!我看你绝对熬不过你那难缠的老爸,今天看样子你不给他借下钱和粮,他会和你一直熬下去,绝不会善罢干休,轻易走出这个房门哪!

顿了一顿,李宏庆又说,伙计,虽然咱俩才认识了十几天时间,但我能看得出来,你是个诚实守信之人。这样吧,我在家里给你带上二百斤玉茭。我知道近几年你的日子会过得太艰难太紧张,我不要你还。我把粮食交给你老爸,让他后半年亲自给我还过来。你看这样行不行?大哥感激地握住李宏庆的手,点了点头,说,老伙计,谢谢你帮我度过了这个难关,帮了我的大忙。

李宏庆回到病房把这情况向大伯一讲,我的那个大伯立马脸色转阴为晴,乐哈哈地说,我娃可交下好朋友了,多谢谢你啊,小伙子,你帮我度过了这个难关,真不知该咋感谢你呢。我一定按你说的办,到秋后分下粮食第一个骑着车子送到你家。说到做到,不放空炮。我以人格担保,这事你就放心好啦。李宏庆立马骑车子回家带上一大毛链玉茭,放在大伯骑的车子上,大伯目的达到了,也不嫌粮食重量太沉太重,骑上车子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秋后,农业社分下了粮食,大哥回家去带玉茭。他问,爸,给县城李宏庆的那二百斤玉茭准备好了吗?我带上还了人家。大伯脸一沉,说,大队分的那点粮食家里还不够吃哩,哪来的粮食还人家!你自己想办法吧。一句话就把大哥推到二架梁上去了。大哥返城后,急急忙忙把这一失信的情况到李宏庆的家里告诉了他。那时大哥实在毫无能力归还这二百斤粮食。那时候粮食实行供给制,家属定量二十八斤,像大哥这样干重体力劳动的工人每月也仅仅给三十来斤,这二百斤玉茭几乎把大哥半年多的口粮拾掇了个一干二净。可大伯不管这些,只要他能过去,就是他的这个儿子多半年不吃不喝,把嘴挂起与他无关,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李宏庆听说后,道,丁涛,看把你紧张的,没事的,没事的。你就迟上个三年五载的又有啥关系。当时我就估摸着你那个老爸说的话不会兑现,我说话你别介意,你看他说话时的那个态度和架势,一看就知道是哄旋风过沟哩。有句话说的好,轻诺者寡信。那二百斤玉茭对于我们来说不算个事。我们家粮不缺,不在乎那点粮食。

这二百斤玉茭是过了几年大哥调到临河棉织厂后,以钱抵粮的方式归还给这位好朋友的。大哥专门去县城到李宏庆家归还了这宗欠了多年的粮款。李宏庆说,你非给,我就收,不过你别急着走,咱弄几个菜,喝几盅,叙叙旧。此乃后话。

(五)

蓉蓉出院后,身体孱弱,气质衰惫。由于为蓉蓉做手术的那个张医生的严重失误,导致蓉蓉受二茬罪,连续做了两次大手术,孩子受到严重的两次医疗伤害,落下了身体内膜或浆膜,由于发炎病变而粘在一起;由于炎症的作用使粘在肠管上的腹膜和浆膜时不时地经常发生粘连病变。医生说,这是一种极为复杂而又令人讨厌麻烦的病症。发作后,孩子腹涨剧烈疼痛,随即发生便秘梗阻现象,就有再做一次手术的可能性。县医院那个张医生,可把大哥一家害惨了。由于他图省事或不知是什么原因,手术时没有把蓉蓉从肚子里掏出来的肠子捋顺拉直后盘到肚子里用吸收线固定到肠腔上,导致蓉蓉第二次肠子又套叠到一块里,发生这种不该出现的情况。蓉蓉出院后的日子里因肠粘连又多次住院,而每次住院都有再做一次手术的可能性。大哥一家遭死罪了。

有一次,蓉蓉又住院了,李宏庆来看望时,问大哥,医院做手术时,你是不是没有送红包?大哥说,什么红包?李宏庆说,就是往做手术医生的口袋里悄悄地塞上几百元钱呀!大哥惊讶地说,还有这规程?李宏庆说,山珍海味离不了盐,能说会道离不了钱。你不临时抱佛脚,给主刀大夫上点贡,那把又尖又利的手术刀子还不定在你娃肚子里咋胡球攮哩!哎,这世道你经的事太少,人又实诚,这么重要的行情你都不懂。要是手术时黑心骨头的医生往妮肚子里故意丢一块纱布、刀子或剪子……人家说是失误了,岂不要了娃的小命!大哥听了大吃一惊道,事情真会有这么严重?李宏庆说,那伙子坏怂当面说的可好听可漂亮啦,其实心里通黑着哩。他们才不管你病人家里多艰苦困难凄惶呢,也不管你病人遭罪受难得多厉害哩,就是图挣个外快。要是你当初在蓉蓉做手术之前暗暗地给张医生兜兜里塞上几百元钱,蓉蓉还会再做第二次手术?娃娃肚子上还会再挨一刀?还会落个肠粘连那么大的后遗症?还会经常肚子疼再多次住院?还会一直担心有再做一次手术的可能性?这一连串的花费比你进贡花的那点钱要多花多少倍啊?家人和孩子又耽多大惊怕风险,遭受多大的罪?这个张医生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可把你一家人害惨了。这抄花头作恶太过,天打五雷劈,要遭天遣、遭报应的。医院里人私下说,能忍心让那么点点孩子遭那么大的罪,差点要了孩子的命,人家孩子家属不追究他的责任算他幸运,如追究起来,准逃脱不了干系。这坏怂是个狼心狗肺没一点人性的坏东西,应该枪毙他一百次也是应该的,老天爷饶不了这种丧尽天良,品质恶劣的污垢渣滓。

大哥听了李宏庆这一番话,追悔莫及,但细细一想,就是当时知道有这个潜规则,住院费都是紧急借下的,又到哪给医生弄这一笔上贡费呢?

蓉蓉出院后,红茜大嫂就回棉织厂上班了,她不仅上班,还管牛牛,还要关照两位老人,就把蓉蓉放在铁工厂由大哥照料。大哥又要上班,又要看管三岁多的蓉蓉,蓉蓉又经常犯病住院治疗。大哥劳累死了,有时走着路迷迷瞪瞪闭眼都能睡着觉,精神上、心理上受的那号罪,简直让人忍受不了。

大哥凑了个空间时间,把蓉蓉患病的情况写了封挂号信给前大嫂靓丽寄去了。前大嫂接到信就急如星火地赶回来了。当她看到刚刚下了夜班疲惫劳累窝在床上和衣而卧的大哥和在宿舍小院里满面消瘦,一脸病态,脸蛋儿冻的红通通的,两个小手黑得似两只老鸹爪爪一样的蓉蓉时,心都要碎了,她抱起蓉蓉亲吻着她那冰冷的小脸蛋儿,暖着她的双手,蓉蓉搂住前大嫂的脖子,哭着说,妈妈,我想你,我冷我饿……前大嫂泪珠涟涟,放声大哭,老天爷啊,怎么会是这样……我的好女儿,你咋能遭受这样的苦?受这种大罪啊!

前大嫂流着泪对大哥说,我把女儿带到西安去,那里的医疗条件好一点,我要对蓉蓉进行一段长时间的理疗、调养和康复。

大哥泪流满面地说,我对不住你,我们没有照管好女儿,想不到让她遭这么大的罪,让妮儿受这么大的苦……说到伤心处,大哥已伤心的泣不成声了。

前大嫂眼中流着泪花说,丁涛,你不要这样,蓉蓉患病不能怪你们,只怨遇合不好、医疗条件和医生的医德不好。丁涛,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你一定要把身体照顾好,你可不敢倒下了啊,红茜是个心地良善的女孩子,她身上的担子也够重的,我希望你多关照着她点,你要用心待她,她现在可是与你共同患难,相依为命的妻子啊!

大哥哽咽着说,我听你的话,我记住了。

前大嫂说,来时我就买下了返程的车票,因时间紧迫,我就去不成临城了。我给临城大叔大婶子买了点营养品,给红茜买了套衣裳,另外给儿子牛牛买的小裤小袄不知合身不合身?你把我给你带的这身新衣裤换上吧,人不管穷富,外观一定要整洁,不要穿的太寒酸了。你转告红茜,我感谢这些日子她对蓉蓉的耐心照顾。等蓉蓉调理康复了,我就给你们送回来了。

蓉蓉要和妈妈去西安了。大哥送她们母女上了去西安的火车,母女与大哥洒泪而别。

前大嫂靓丽曾给大哥留下了一辆八成新永久牌自行车,解决了大哥自参加工作以来回家没有交通工具,也解决了同红茜大嫂结婚后去临河来往不方便的大难题。老家大伯家烧柴奇缺,做饭烧的都是玉茭杆、花柴杆与麦杆秸。大哥觉得老家父母做饭烧柴火太艰难了,自有了这辆自行车交通工具后,就想法一点点儿蚂蚁搬家似的往回运送烟炭,家里盘了个大烟炭锅灶,自用上风箱烧烟炭的锅灶后,解决了家里烧柴做饭的大难题。

那时,每逢礼拜休息时,大哥就到县煤建公司买上一元钱九十四斤烟煤带回家去。自行车带上这麻袋近百十斤死沉死沉的重物,走的又是一溜六七十里的上坡路,还要路经一座陡硝的大土坡(那座坡实在太陡了,就像直的一样。那时人忠厚,富有同情怜悯心,每逢路经此坡时,大哥都要在坡下待一会儿,等上两个年轻人,招呼其往坡上拥着推送一程。然后,递上一盒烟,握握手,道声谢谢就可以了)。

把这一麻袋烟炭运到家后,大哥早已累得汗流浃背,精疲力尽,浑身上下像散了架子一样。那辆自行车也遭了殃,车子胎气打得瓤了,根本骑不动,车胎在重压下就会打折变形;车胎打得气饱了,胶胎就会鼓涨起一格楞一格楞大疙瘩蛋子。因长时间长途重负荷行运,前后车胎已坏得不成样子了;车轮圈产生重压,轮圈与车轴皮之间连接车幅条处发生扭曲断裂现象。骑上车一蹬脚踏子幅条就发生格里格崩扭断的情况。大哥推到修车铺,师傅说,轴皮要换,辐条全换,车胎里外全得换新的,再圆一下圈,起码得五六十块钱。

大哥一听,吓了一跳,他从哪里能弄来这五六十元修车费呢?买辆新的更无可能。那年代,物质奇缺,像永久、凤凰、飞鸽以及后来稍次一点的红旗牌自行车都是凭票供给。无雄厚的钱财,没相当的权势,没过硬的后门,妄想买一辆新自行车犹如上天摘星星,探月亮。

大哥和王克师兄商量,干脆把这辆旧车子卖了,再买一辆胡对付着能骑的旧车子。他俩推到自由贸易市场上,想不到竟有个中年人出价一百一十七元买走了。他俩挑来拣去没有看中想买的旧车子。大哥说,下一集再来吧,挑一辆差不多的。王克瞥了大哥一眼,语重心长地说,丁涛,我劝你还是尽快地胡买一辆,把这个钱花了吧。不要到时候老鼠给猫攒哩,弄个鸡飞蛋打一场空啊!王克的话他似懂非懂。但他还是想买一辆差不多的,就执拗地说,到下个礼拜天早早来,买一辆好一点的。

这事儿说来奇怪,不知咋地让他的老爸知道了,他匆匆地来到铁工厂对大哥说,听说你把那辆烂车子卖了,卖的钱还不少,近一百二十元呢?我觉得你就不用再买旧的了,把钱给我,先让家里用了,到后半年大队分了红,我添点钱给你买辆新的骑吧!

大哥说,我想先买辆旧车骑,不然实在不方便。大伯笑着说,为啥非要买旧车骑呢?再等上几个月不行吗?到时候家里分下红再给你添点钱买辆新车骑不好吗?这钱先给我用了!大哥说,就是不买旧车子,我也得用这点钱还饥荒哩,平时你让我借的钱、还有蓉蓉住院时又借了那么多钱,当紧的总得先还人家一部分吧,人家都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帮了咱的呀。别别别!大伯急忙打断了大哥的话头儿,说道,你欠着的那些饥荒,一时半会哪能还清。人常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那些拖欠的钱就慢慢还吧。火烧眉毛,只顾眼眉前。现在家里急需用钱,你就让我把这钱先用了,年底给你添上点钱,买辆崭新的自行车骑,你想要飞鸽、永久、凤凰随便挑。大哥无奈说,爸,你先暂时用一半吧,剩一半我还点当紧的饥荒,好借好还,再借不难,都是好师兄弟在咱困难的当口救援咱的,咱要守信用。大伯不高兴了,“呼”地从床上站起来,说,你这娃怎么这样犟呢!我说先把这一百多元钱用了,年底给你添点钱买辆新的你还不相信咋的!家里急等用钱,你就不惦量惦量轻重缓急!你这不孝的东西!

大哥一看大伯发怒了,心里伤感而纠结。他情知他根本缠不过早已瞄准了他的那点卖车钱,非要据为己有,不管不顾的老父亲。只得松口道,那你拿走这钱先用也可以,年底我也不用你添钱给我买新车,只要把本钱给我,我买辆旧车子能骑就行啦。

年底大队给家里分了近三百元红利。当大哥提出这事时,大伯不屑地说,家里分了两钱,吃喝都成了问题,你还体面的想骑新车子呢,你算了吧你!大哥说,他不是要买新车子,只是希望把那一百二十元钱给他,买辆旧车骑。大伯不高兴地说,你自己想法去吧,家里这摊场,哪有这能力!一句话就把大哥打发的远远的。大哥愣愣地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我知道这些情况后,非常震惊,感到不可理喻。这样挖空心思,巧施计谋,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怎能用在娃的身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真忍心下得了手哪!我对大哥说,也怨你心慈面软,自己一个月才挣三十来元,身欠那么多的外债,竟把那么多钱让连哄带骗的给弄了个一干二净,你多大了,都看不住个门市!你这么大的困难,谁管谁问?竟阎王不嫌鬼可怜的在干骨头上刮肉哩!你听之任之,毫不拒绝,毫无底线的忍辱、退让,干的是一种蠢事啊,欲壑是一个永远难以满足,是永远也填不满的深坑。咱妈妈成天泪眼婆娑地痛哭流涕,后悔当初不该把你过继,妈妈的双眼迟早会因挂心你而被哭瞎的。好我的大哥哩,你要思一思,想一想,你做得一头头事儿,不是我说你,纯粹是愚孝蠢事!你要三思!

大哥与红茜大嫂一个在县城,一个在临河镇西地分居,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蓉蓉、牛牛一天天长大了需要抚养管理,大嫂的父母年纪大了,也需要照顾护理,加上纷繁的家务事,大嫂一个人根本顾不过来,这是目前急迫解决的问题。大嫂就联系着把大哥往棉织厂里调。可像大哥这样家庭成分不好的人一般单位为避嫌疑,不愿接受,调动工作难度非常之大。大嫂和父亲求爷爷告奶奶,找这个头头诉说苦衷,找那个领导陈述自己的困难状况,甚至还花了些钱财,哩哩啦啦谈了多半年的时间,棉织厂的领导终于同意转来档案看看。看完大哥档案,棉织厂领导经研究同意大哥调来棉织厂机修组上班。

那是年已经进入腊月里的日子,大哥接到大嫂从棉织厂寄来同意他调来的信件后,异常欣喜。但令他熬煎头痛的是,在铁工厂里借工会助金会的钱,借师兄弟们的那么多债务、粮面如何处理?他先向王克等几位师兄弟们一个个讲述了自己可能要调往临河棉织厂,所欠他们的债务与粮面一时难以归还,请求推迟偿还时间,待调到临河后再按月寄来还清账的事。大哥说,要不我打个借条给你们吧。师兄弟们说,开什么借条,太见外了。相处这么些年,相互之间还不了解,你现在正处在困难时期,欠钱之事,不用着急,啥时候宽余了再说,至于那些玉茭面,就不要提了,权当支援老伙计了。大哥说,哪能呢,我起码要按平价折钱归还你们哪,好兄弟明算账,这粮面钱我是一定要还的。

先安置好了铁工厂这纷繁复杂的债务之事,大哥就直奔老家向老爸老妈通报这调动的事儿。大伯大妈以前隐隐约约听他讲过,但根本就没当一回事。这回一听说动了真格的,变成了实打实的真事,就老大不高兴地说,你在铁工里干的好好的,扯闹着调什么工作哩!调到临河镇离家那么远,莫非是想耍短把镰以后不管这个家了,光顾个人那个小窝了吧!大哥说,临河镇离咱家也不太远,不过百十里路,家一定要管,我肯定会经常回来的。可临河那边红茜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管两个孩子,实在顾不过来。再说她的父母年纪也大了,身边也离不开人照顾……大妈打断了大哥的话说,真是麻野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还没咋哩,胳膊肘就往外拐呢。大哥说,妈,不是那么回事儿。我说的都是实情,一旦把红茜累垮了,临河那边的家你让我咋个整!调工作这事可费周折了,因咱成份不好,临河棉织厂那边原本就不想要,是红茜爸用老面子跐着说了多半年才求来的。现在手续都基本办好了,争取年前办完报到,过了年就直接在绵织厂上班了。我回来就是给二老说一声,因为我在铁工厂欠款太多,欠师兄弟们的那些钱和粮面我都给人家打过道了,调到棉织厂月月省下寄钱还。可厂工会助金会借的那些公家的钱不能拖呀!我说的意思是过大年时我实在没钱给家里了,请二老担待些。

大哥一口气刚把话说完,大伯冷眼瞧了他一眼,“嘿”了一声,道,说的轻巧,吃根灯草。你讲这话不嫌丢人吗?哪个在外面干事的大过年的不给家里老人捎一笔钱回来?这种话你也能说出口!让我担待些,担待个啥!担待你厚着脸皮,只管自己不顾家中的爹和妈吗?大哥见大伯变了脸,忙解释说,爸,有些情况你是了解的,蓉蓉去年夏天生那么大的病,遭那么大的难,又花了那么多的钱……我如今困难死了,实在拿不出钱来。大伯似搞买卖一样,凑近大哥,说,就没一点法子了吗?那怕少给上几十块呢。大哥哭丧着脸,忧愁地说,爸,你饶了我吧,我、我实在是想不出一点点办法来了,劲都努尽啦!大伯眼见实在挤榨不出来,就恼怒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说,算你厉害,娃大不由爹和娘,一点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也太不是东西了。这无疑是间接的接受了大哥一再的诉求,或者叫同意了他苦苦的哀求。

大哥从老家返回铁工厂就一边来往跑动着办理往棉织厂调动的手续,一边上班拼命地挣钱,争取在最后的这个月里多领点超额奖金,归还清厂工会助金会里拖欠的债务。那时正值国营工厂逐渐恢复生产秩序,实行多劳多得,干少挣少,干多挣多的劳动计件制度。也许大哥撞上了好运,也许是领导有意安排大哥加工那种叫前轮轴的计件活儿。大哥为了还债拼死拼活,一个班次八个小时一下也不敢停歇,紧张的连口水也不敢喝,努断肠子努断筋的膘膘地干了一个月,光奖金就领了九十多块。这些钱虽不足以归还厂工会助金会的欠款与紧要债务的那个数目,但已差不多了。大哥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放下了,顿感双手两臂肿胀酸痛,身心疲惫,浑身似被掏空一般。

年腊月二十六,大哥把最后一份调动手续送到临河棉织厂劳资科。科长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说,丁涛同志,调动手续全部齐备了,祝贺你终于解决了同红茜两地分居的大难题。过了大年,正月初六就来上班吧。

大哥办理完了调动手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天已擦黑了,大嫂在棉织厂给他借了辆烂自行车,他骑上就急急忙忙地往县城铁工厂里赶。他心想,晚上收拾收拾东西,明早就坐棉织厂在县城拉煤的顺车(棉织厂有个小型发电车间,有几辆大卡车常年在县城专门拉煤)把烂车子往车槽上一扔,带上那个烂箱子和铺盖卷儿,就来临河了。自己就要离开从小参加工作,在这里干了十五六年的铁工厂了,心里不觉有点留恋心绪、依依不舍。

快走一半路程时,公路旁有个乡公社大院,院里有家供销社商场。大哥猛然想起大嫂交代他在商场里给牛牛小棉袄上买几枚扣子。大哥推着车子就往公社大院里进。刚迈进门,猛抬头,竟发现大伯带着小儿子正出门往外走来。大哥见此情景,揉了揉眼睛,啊,不是幻觉,是真情实景,他情知大事不好,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他顿感心慌腿软,浑身发颤……

他战战兢兢地问,爸,马上就过年了,你们怎么跑来了。大伯望着大哥刹时变得精神委靡不振,怂干冒气的样子,嘲讽地说,看你那个怂样子,我们是老虎吗?能一口把你吃喽?看把你吓的!家里过不去年了,听说你这个月关的饷不少,给家里也分上一些吧,领那么多奖金加上工资够可以的了,总不能光顾你自个独吞了,不管家里这一窝子老小了吧!

爸,大哥说,你听我说,我不是把情况都告诉你了吗。这个月是领了九十来元超额奖金,可我要调到棉织厂,铁工厂助金会借的钱可要全部还清里呀!大伯一听这话就不高兴地说,你光强调你自己的困难,就不管这一大家子人啦!好,咱们就不要在大路边起吵吵闹闹的了,别让人家过路的人笑话。先回铁工厂再说,你总得让这一大家子人过去这个年关吧。

大哥没法子,只得骑着破车子跟在大伯身后向县城走去。此时的他心里愁肠百结,他不明白,前段时间他专门回家把自己要调劝工作,需要还厂工会助金会借款的事向老爸讲了,他最终也同意了,为什么现在还有三四天就要过大年时却突然跑来了呢?这个月自己拼命加班加点,挣了九十多元奖金不假,可都还了平时一宗宗老爸让他借的厂工会助金会的借款了呀。再者,自己领了点奖金的事,老爸咋能知道?难不成他能掐会算?有人报信?难道会是他?他会故意挑三祸四吗?不可能吧,他可是师弟加亲戚呀!大哥万思不得其解,他愁眉苦脸,神情恍惚,无精打采地骑在那辆破车子上,不知如何应对这个难堪的僵局,他知道现在横亘在自己面前的这道关卡充满着尖刺和荆棘。

返回铁工厂,刚支好自行车,大伯就支使大哥说,娃,你就别忙别的事了,快去想想办法吧。你今晚弄好一笔钱,我明天一打早就回去了。马上过年了,家里还有好多年货要买呢,再有两三天就过年,时间不等人啊!大哥又是蹲在地上,抱着个头说,爸,我现在确实是没一点办法了。那点奖金和工资归还给工会助金会了。现在我身无分文,明早就从铁工厂里走,棉织厂还未报到,到哪给你弄一笔钱来?今年年底家里不是还分了近三百块钱,你先用那钱办年货不行吗?大伯说,净说些少盐没醋的闲淡话,那点钱的主意你别打,我还指望那些钱明年二三月里青黄不接时有大用呢。家里那么多人吃喝穿戴哪样不花钱?家里过日子光顾眼下不考虑明年行吗?哎,我说你老圪蹴到那里抱个头能弄下钱吗?凑现在都还没有睡觉出去借一借吧!快点呀!大哥说,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调走了。处得惯的那些人里头都有借的钱还没还哩,你现在让我向谁借呀?大伯说,人要调走就没人情啦,你在铁工厂待了十几年白停啦?快出去借钱去吧!别跐磨了!

大哥被大伯从宿舍里撵出来借钱。他围着厂区宿舍转了一匝,觉得实在没地方可借。本来说的好好的,这老爸咋地不守信用,又临时变卦前来催逼,而且十万火急,好像别人都欠着他的钱;好像钱准备好了,等着他孩子去借;好像借了钱就成自己的不用再还别人了似的。大伯那种神气似催命一样毫无缓和的余地。大哥拖着沉重无助的步履走出宿舍房门,面对凄楚寒冷幽黑的夜幕,他的心被揪得生疼,浑身冻的阵阵颤栗。面对这样难堪的局面,他无能为力,不知该如何处理。他领教过老爸那为了让他借到钱和粮面,不管不顾,态度缠绕,甚至撕破脸皮的蛮横脾气。他想在自己如此艰难的情形下,老爸一反常态,反悔承诺,向他要钱的态度竟然如此强烈。他甚至瞎想,老爸是否在暗示怂恿他在离开铁工厂的当口做一回小偷儿或是在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之时,潜伏到僻静险要地段去拦路抢劫……大哥在厂区门口的青石板上闷坐了一会儿,心中思绪万千,浑身直冻得瑟瑟发抖,感到悲愁苦凄。他冻的实在受不了喽,起身忧心忡忡地往宿舍里走去。刚推开房门,他老爸就像一直等着他一样,急迫地厉声问道,借的钱呢?借了多少?大哥颤抖着嘴唇,答,没、没借下。大伯听到这话,面呈愠色,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半天也没吱声。须臾,狠狠地愤然道,让你办点事可真难,费死劲了!睡觉吧,明早再借,黑䁖睡下好好思量思量,想个好办法来!明天早上必须借下,不得再给我拖延推迟。

一晚上大哥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忧虑重重,心里没底,不知明天咋着度过这个关口。天麻麻亮时,他才迷瞪了一会儿。突然,一阵阵急促的喊叫声把他惊醒了。他揉揉惺忪的眼睛一看,原来是老爸站在床边使劲地摇动着他,快醒醒,天都大亮了,还睡的和死猪一样不起床,快起来借钱去,你倒能沉着气,马上就要过年了,我还能老耗在这里,快快快,借下钱我拿上就回去!家里的事还多着呢!

大哥忙穿衣蹬鞋,来不及擦把脸就让大伯撵出了房门。大哥愁死了,面对大伯那种强势追逼,他假想自己已被老爸当成了印票子的机器;他甚至痛苦地想过,那怕自己失去自尊,抓一把泥巴往脸上一抹,爬到地上给人家磕几个响头,能达到老爸的要求,求借上一笔钱来,让他别在这里纠缠不休,他也愿意。大哥生性孱弱,善感面软,活得真不容易,此时他囊中羞涩,空空如也,竟连一块钱也凑不齐。他才刚刚三十岁年纪,这么多年他被这位老爸无情征讨,月月追,时时逼,这种决然的做法,整治折磨的大哥走投无路、晕天昏地,已落魄到背着一身外债,陷入深渊,难以自拔的境地。他那老爸对他的要求是不让他喘一口气儿地借借借。他整个身躯已被掏得空空的,还透支出一个大窟窿,就这样还不放过他,还要让他在进退维谷的情形下,再去给他借借借。如今沉重的债务负担让大哥如牛负重,似泰山压顶一样,使他愁眉紧锁,腰酸腿软,胸憋气闷地喘不过气。

大哥也曾想过,难道这位父亲大人吃馍馍不划数儿,不知儿子是个学徒刚满师不久的二级工人,一个月才能挣几个子儿;难道让他儿子光凭借借借的去背外债来养活老家那一大家子老小吗?这样无同情怜悯之心的做法,有点不近情理。

大哥转而一想,或许父亲真的不理解自己此时的艰难处境,或许他真有为难的地方。自己年轻,能为他多担点担子是应该的。过几年弟妹们都长大了,光景就一天比一天好过了。老人的意愿不能拂,老人的面子不能驳。他多年来一直遵循着这条做人原则。一定要做个心地良善,孝顺懂事的孩子,决不背不孝顺的骂名,让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责骂忤逆。

他心想,今天就是再作难,也要想法给老爸弄点钱来,不能让他空手而归,心里难过。想到此,他有些释然了。可到哪去借呢?他抱着试试看的希望向师兄王克宿舍走去。进得门来,他瞧见王克坐在床上愁眉不展,两眼似有泪迹。他问,你哪儿不舒服?王克摇着头,说,好着呢。大哥蓦地瞥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电报纸,随手拿起一看,上面翻译出的文字是:父病,速归。大可惊问道,伯伯病了?患的什么病?难道住院了吗?

王克望着大哥那急促紧张的神情,忙说,丁涛,你别急莫慌,没事的。电报里虽没说清,但我想是慢性胃病。我爸常年就是这样,他患有浅表性慢性胃炎,一犯起来就痛疼得要命,不一会儿就恢复了正常。前段时间我给他买了几盒中成药,服了挺管用的,可能服用完了。我打算再买几盒带回去,没啥大问题,你千万别多心。大哥心中愧疚,情不自禁地摇着脑袋,叹了一口气,语不连贯的地说,唉,我、我……王克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的话,安抚地说,丁涛,不必这样,咱们不是说好的你借的那些钱,到临河棉织厂再慢慢还嘛,你现在正处在艰难的时候,着急有啥用?你调到那边稳定下来再说,我不怕你,你还怕我不成!

王克这番情深意切的话语,感动的大哥低着头眼窝里直掉泪花儿。你那老爸走了没有?王克问道。大哥沮丧地说,没有走。还在那熬堆呢。唉,王克长叹了一声,说,这事我听说了。我实不愿意去听他瞎叨叨,你那老爸让人不待见,太烦人。糊涂老人连阴天啊!谁会在娃调动工作马上就要走的这个当口还让娃向别人去借钱?何况又是即将要过年的这几天时间,太不像话了。自己生那么多孩子养不了,倒是逼着大娃成天为你借钱背着饥荒为你养,情理上实实地讲不通、讲不通!像你老爸这样不顾儿子死活,不怜念小辈难处,尽想着坑娃的老人,天下少有,世上无。你可要想开点啊!快快把他打发走了,别让他在你马上将要走的这个时候耗到这里熬堆,丢人现眼的瞎折腾,如再整点什么不冒烟的咻事来,让你难堪今天走不利索。顿了一下,王克又说,老伙计,这个关口不好过呀,实在不行,我再给你想想办法,弄上一点,让他快点走。

不不不……大哥连忙摆手说,我愧疚死了,我对不住你,伯伯现在又病了,我本该……王克拍着他的肩膀说,看看看,你又来了,可别有这种想法啊!世上哪个人能没遇到困难的时候,咬咬牙就过去了。我不指望你,现在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过,我提醒你,你老爸可是个难缠的主,你掂量好,你今天能安安稳稳地过了这一关,平平安安地离开铁工厂就不错了。我真替你发愁、替你担心哇!

从王克宿舍走出来,大哥神情懊悔,心里难过。这么些年他挣的那点工资哪能够用,他老爸每每逼他借钱遇到困难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克师兄。刚刚他被老爸强逼得实在没有一点儿招数时,他举借无门,万般无奈时就又想起了憨厚善良,乐于助人的王克师兄。现在回想起来,他对自己这种行为感到羞愧,这种做法太不地道,太没人情味了。

未完待续

李廷柱,生于年,退休职工。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业余创作发表作品,先后在各种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民间故事约八十余万字。系运城市作家协会、山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主办:新绛县文学艺术联合会新绛县文学创作者协会策划:程勤学兰秀艳总编:惠永林主编:李福云

诗歌编辑:张兵生李小龙李宏霞

散文编辑:汤娟慧李林泉

吉海奎宁致荣

小说编辑:史博英杨麦浪

本期编辑:李福云

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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