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我离爱情最近的一次

◆◆◆

我苦笑,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着呢,对我又好。

伶玉是有天才的,他们说:毫无疑问。

伶玉便是我的名字。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饭。

一个摄影师没有一架好的摄影机简直是个侮辱,但我就偏偏没有。

而且我拍摄的照片也非常无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多半是为少女杂志拍摄时装,模特儿头发如飞蓬,每件衣裳都镶一道金边一颗金星那种,品味坏透,但如果不应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经不悦地说:“好好英国文学毕业的人,沦落到这种地步。”

很多同学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车子,三十万年薪,而我!收入浮动不定。

不过我很会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够睡到中午才起床,避开挤塞的交通。

然后穿着粗布裤,同我的其中一个阔太同学,李陈女士去吃中饭。

她们中环人视吃中饭为大事,当一宗祭祠仪式来办,真老土。

刚刚初秋,李陈女士便穿着薄呢裙子,仿佛不怕流鼻血的样子。

我照例白T恤,牛仔裤,球鞋……坐下来叫矿泉水与汉堡包。

她说:“伶玉,有点天才也不必这个样子呀。”

“我并没有天才。”我说。

“我希望你可以赶快成家立室。”

“没有可能,结婚是很庄严的事。”我说。

“我希望你别这么吊儿郎当。”

“这是我生活作风。”

“艺术家都这个样子吗?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灯方能应付。”

“见你的鬼。”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在我脸颊上印上个响亮的吻。

  

我抬头,是男性模特儿尊尼。

  

“尊尼,”我说:“明天下午三点在皇后码头等船到西沙湾,别忘了,你曾经有过失约的不良记录,当心永不录用。”

  

尊尼敬个礼走开。

  

李陈羡慕地说:“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我萎靡地问:“为了一个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这一行里,每个女人都有女朋友,每个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经一点,伶玉,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要什么什么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鱼目混珠。”

  

我召来侍者付账,刚打开皮包,侍者说有人付过了。

  

“谁?”

  

“那位先生。”侍者遥遥一指。

  

“唉呀。”李陈大叫,“是柏德烈。”

  

这年头的人都没一个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没抬一下。

  

“来,我替你介绍。”李陈站起来。

  

我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坐下!女人一结婚果然立刻变鱼眼睛,你少骨头轻。”

  

“狗咬吕洞宾。”她回骂我。

  

“以后我都不陪你吃中饭,让你在中环活活闷死。”

  

这时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过来,很礼貌的叫一声表嫂,然后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陈淑馨索然地介绍,“这是我先生的表弟,这是辜伶玉小姐。”

  

我挤出一个三秒钟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赶时间,我要走了。”随手取过大袋袋,便逃离这个社交场合。

我不是对柏某有反感,而是对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条有恶感——你嫁不掉了,可怜的人,让我来做一件好事吧,谁叫我认识你那么久?

也许我是多心了,据说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为什么要是例外?三十岁的人了。

一到公寓就听到电话狂响,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画报的编辑。

“你人呢?"她抱怨,“你应该装个电话录音机。”

“老土。”

“什么都属老土,我告诉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饭。”

“喂,别趁机发作好不好?"我问:“什么事?”

“有一篇访问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几时变成突发记者了?”

“不是突发,有一个人在国外拿了一个特别的奖,我们为他写了一篇访问,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访问?好出风头,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骂:“又不是叫你嫁给他,你接不接这个客?”

“说得真难听,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湾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见你的鬼,傍晚六点,人家下班,刚好接待你,告诉你,大洋两千。”

“真是小人,告诉我那个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厦兴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柏德烈,不会是同名同姓另外一个人吧。

“你们的伙计什么时候到?”

“访问早已写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点。”

“知道了,啰嗦。”挂上电话。

  

我把器材取出准备好,听音乐看电视,做一个鸡蛋寿司,吃了便看小说。

  

未婚有未婚的好处,时间全是自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烦恼都没有,啥人也不必应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电话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绝:“老了,跳不动,这已是辜伶玉罢跳三周年纪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湾的惨情不提也罢。

那小子迟到四十分钟,我差些一个耳光赏过去,后来他道歉得几乎哭出来,我又一次原谅他。

我们收档的时候是五点整,预料中一小时赶回中区是有余的。

我浑身是汗,T恤贴在背部,异常不舒服,整个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钱。

我的朋友李陈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会议室做梦吧,那简直是一定的,说不定她在怀念华伦天奴新出的冬装,我应当给哥哥骂,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着只破相机到处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舱内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声,船缓缓停了下来。

尊尼气急败坏的自甲板跳下来(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阳,维持他的太阳棕皮肤),“船坏了!"

我瞪大眼,“你说笑!”

“真坏了。”他说:“他们在抢修。”

“怎么办?”

“不要紧,自有别的船经过来搭救我们,我们不会做鲁滨逊。”

我很懊恼,“要迟到了,我还有下一档的工作。”

“伶王,”他还诧异,“你干吗这么辛苦?”

“要赚些老本买一套哈苏,明白吗?”

他松口气,“我以为你要储钱结婚呢。”

“结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钱。”我喃喃说。

船在一小时后修好,我急得跳脚。

终于驶回皇后码头,共迟了一小时零三十分,我飞奔到金玻璃大厦,心中并没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经走掉,那还用说吗?等打铃也没有等一个半小时的事了,我赶来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阿施痛骂我的时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开兴昌工程公司的大门,出乎意料之外,女秘书马上站起来问:“辜小姐?"

我歉意的点点头。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赶得冒汗,整个人有种异味,像一把脏地拖在太阳下蒸晒久了的模样,我的衣裤皱得如一箸菜,我的头发散乱,我整个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书说:“请进去。”

我提着重达三十磅(我磅过)工具箱跟着女秘书进“总工程师”室。

柏德烈并没有坐在那很伟大的桃木写字台前,他背着我们,站在长窗前,把所有的灯都熄了,除一盏台灯。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我忘记了疲倦与急躁,这个男人的气质,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书开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说:“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说:“柏先生,我来了……我遭遇一些意外,迟了许多,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意外,然后说:“我们开始吧。”

我说:“我想……要杯饮料。"

他点点头,“我们有水有酒。”

“有没有契安蒂白酒?”我异想天开。

“有。”他坐下。

我掏出摄影机,装上大光圈的镜头,这时女秘书给我递上冰镇的白酒,我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刹间胃部便觉得暖洋洋,整个人松弛下来,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我按着快门,柏先生似乎有点诧异:拍人像真的可以这么快么?在二十分钟内,我已经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浓。

我收起摄影器材,跟他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我掠掠头发,本来以为还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觉上很久,没再听到什么,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趴在床上,十秒钟内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点半就醒了,从头到脚的将自己洗刷,肚子饿得瘪了进去,人真是不经用,一餐没着落就落得如此下场。

连忙做一客三文治塞下肚子,总算找回一点人生乐趣,电话铃又响,我取起话筒。

是阿施。“你这死鬼,你失约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书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拍到他,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

  

她没声音。

  

我问:“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接受访问?”

“是广告性质的。”

  

我明白了,“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

“对了,他与公司的成绩。”

“原来如此。”我说:“我想他不会是自动愿意接受访问的人。”

“接受访问有什么不好?”

“贵杂志又不是时代周刊或新闻周刊,能写得出什么好文章?连这种小小虚名儿都不放过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个人,啧啧啧,可是现在他的名字还不是要登在我们杂志上,沦落到理发厅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为生活另作别论,”我笑嘻嘻,“像我这样,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与你这种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长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这么早,已经这么挤的街头,车人争先恐后,香港是越来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这种地方!开头在中环,后来搬湾仔,现在是筲箕湾,每况愈下,他妈的,几时乔迁南丫岛?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说:“来人哪,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

我连忙躲进冲印房。

把相纸往药水里浸,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是我最大乐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声。

在他之前,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生态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湿照片。

阿施进来看见,“咦,怎么像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这个价钱。”

“怪不得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对着照片赞。

我回公寓。

  

柏的照片登出来,尊尼第一个受委屈,他撒娇似的嚷出来——

“我不管,伶玉,你这个人没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带着,而你,你从来没有为我拍摄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认罪。

“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说:“因为你没有那种气质,你是一个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声,大发脾气,走掉了。

  

我问:“何必伤害他?”

“有时候他令我神经衰弱。”阿施说。

可怜的阿施。

她又说:“有电影公司打电话来,问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戏。"

“是吗,有这种事?”我讶异。

“有。我说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师,他们还不相信。”

“也许老柏会有兴趣。”

“你开玩笑。”阿施说:“他是那种真正在国际得奖的科学家,应聘来发展一项数十亿元的科技发展——喂,你没有看那篇访问吗,你以为他在外国没得做才回来混的机会主义者?”

“咦,”我莞尔,“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说:“我最佩服科学家,”她神往,“如果我还没结婚,一定追求他。“

我说:“他这个人滑不溜手,很难下手。”

“唷,你试过?”

“我没有,我一向不打没把握之仗。”我说。

“你是只懦弱的小鸡!”

“说对了。”

我绝不会告诉她——淑馨曾在那次拍摄过后,费力安排我们见面,但因未对他以实情相告,待他来时,我已妆散人懒地靠在沙发上饮酒——最不堪的一面统统被这个人看尽,我觉得气馁。

况且在那以后,淑馨也没有再安排我们见面,太露痕迹!不好做,况且男女双方都没有表示有兴趣,她这个中间人何苦巴巴地再劳神伤财。

这件事与那个人,告一个段落了吗?

我们又见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个酒会,我是被邀请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会,但是这次被人拉了去。

没想到他也在。

他见到我,犹疑一下,便缓缓走过来,他脸上有股说不出羞涩,使我惊喜。

我连忙瞄一瞄自己:头发、衣裳、鞋子,都还算整洁过得去,我心安了一点。

他站在我对面,不知如何开口。

我大方的问:“好吗?”

他点点头。

我又说:“看到那篇访问与照片了吧?”

“访问?”他茫然。

  

我很喜欢。有一次我们访问一个人,书出来之后那人来不及的买了十来本,四处放在他写字楼,强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难得糊涂,是个顶可爱的人。

“不要紧,”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你是辜伶玉。”

够了,我心想!够了。

“今天……很热闹。”他说。

我说:“你也来这种场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说。

“啊?”真不知道我们两人谁比谁更糊涂一点。

他也怀疑,“你记得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柏德烈。”

他松一口气,我们相对而笑。

欢迎你来。

  

不客气。

他讪讪地仿佛还想说什么,终于犹疑的住了嘴。

  

我鼓励的看着他,并不走开。

  

上一次我鼓励一个男人开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当年我希望那小子把我带到圣诞舞会去。

  

终于他说:“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是吗?”我问:“谁告诉你的?”会不会是多事可爱的淑馨?

“是出版社的施小姐。”

“啊。”

“你们的生活,很多采多姿吧?”他问。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任何有趣事情,当它变成你的职业,都不再好玩。”

“可是你接触的人那么广。”他温和的说。

“那自然,但他们只是我摄影的对象。”

“也总比对牢打字机好。”

我点点头。

应该有下文,他不应特地攀谈,而只提到我的职业是否有趣。

“第一次见到你,你与我表嫂一起喝茶。”

“哦是,我们吃午饭。”

“我……见你同一个很时髦的男士打招呼。”他说得没头没脑的。

我不解,尽量回忆,时髦男人?谁?

老天我才如梦初醒,“呵,尊尼。”我说:“他是时装模特儿,最红的一个,我是他最看得起的摄影师。”

“我一直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我莞尔,“尊尼,不会的,他没有女朋友。”

我仿佛感觉到老柏像是放心了,女人对这种一向敏感。

我大方的说:“有空通电话吧。"

  

那边有一堆人走过来要跟他说话,他百忙中向我点点头。

  

我识趣的退开,公众场合中,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回到家我嘴里哼歌,被记得总是好的,女人就是这样没出息,没有结果不要紧,当时愉快就已经足够,所以占上风的永远是男人,因为男人根本少为将来作打算,只要女人肯点头。

  

但无论怎样,我有种感觉,老柏是不一样的。

  

他这个人慢热,需要培养情绪的时间也比别人长,要给他机会。

  

这样也好,如果他打电话来,也不是由我老朋友李陈淑馨促成,少一个恩人,免得将来要图报。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一边觉得自己好笑,一边暗暗的留意电话铃声。

  

连阿施都讽刺我,“莫非转性?以前电话响得掉下来也不理睬,现在一两声就来听,大概在等什么要人的吩咐吧。"

  

我心平气和的说:“我买了个无线电话,怎么,你放心没有?”

“尊尼找你。”

  

我说:“又有新装?”

“他走运,欧洲好几个大师找东方面孔,都找到了他,所以连带你也赚个饱。”

“这次拍什么?”

“拍造型照,他要为自己印行一本小册子,推销自己用。”阿施说。

我慨叹说:“这年头赚点铜钿真不容易,能怎么卖就得怎么卖。”

“是呀,有什么尊严可言?除非你是总工程师。”阿施调侃我。

  

我不是没听出来,“是的,”我赞成,“除非你是这一号人物。”

“明天三点他在长窗酒店咖啡厅等你,带了你的道具一起去吧。”

“是是。”

尊尼在一般少女眼中,也好算是翩翩美少年,拍过电影,做过电视,终于成为职业模特儿,人虽娘娘腔,但不讨厌,对女人尤其斯文有礼,那是因为他家境不错,有点教养的缘故。

  

那日中秋已过,太阳却还那么刺目,我依约而去,他已经在等我。

  

我说:“嗨。”

  

尊尼说:“替我拍得好一点,你为我拍照,美则美矣,总是少了灵魂。”

  

我但笑不语。

“笑什么?”

“没什么。”老约在咖啡室拍照,怎么会有灵魂?才怪呢,但我也费事同他争辩。

“要拍得你与那个人拍的一样。”尊尼说。

  

他指的是老柏,我知道。

  

老柏那辑照片真是可遇不可求,连我自己都非常满意。

  

我装好了底片,往镜头里看进去,吓了一跳。

  

我看到的是老柏。

  

我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我抬起头,“老柏!"可不是他。

  

又遇上了。

  

我同他介绍:“柏德烈,这是尊尼。”

  

尊尼凝视他,“我知道,你是那照片里的人。”

  

我笑,有时候一个人做不用动脑筋的工作久了,人就跟着迟钝,尊尼是最好的例子。

  

老柏很害羞,不出声。

  

我向他微笑,“这便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与客人在这里喝茶。”他说。

  

我说:“我们还是没通电话。”

他说:“我一定会找你。”

  

我心想:何必考虑太久?一个电话而已。

“不妨碍你工作。”他礼貌的回他自己的座位。

尊尼问我:“你的男朋友?”

  

我说:“看样子没希望了,即使是小婴孩,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会伸手攫抓,他分明是对我不感兴趣,认识近一个月也不来约会。”

“也许人家慢热。”

“再慢也不能这么慢。”开头我也乐观过。

“你要快,也有呀,今晚跟我到酒吧去,保证一打以上的男人来约会你。”

我说:“少废话,坐下来别动。”我按动快门,捕捉他神情。

“那男人不错,仪态高贵。”

“别说话。”

等我们拍完照,老柏已经走了,他客气地替我们付过账。

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

  

尊尼问:“为什么我没有那样的气质?”

我说:“你太刻意、太造作、太经营,尊尼,你不能挥洒自如,自然地表演你的仪态。"

“你说得太玄,我不明白。”

“换句话说,别太用心,顺其自然。”

“我还是不明白,我又没有强逼记者对牢我拍照,是他们拍了去登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席那种有记者的场合呢?”我叹口气,他这个人如牛皮灯笼。

“人家请我去呀。”他理直气壮,“我故意不去,且非更加造作?"

  

由此可知他性情是个俗人,无药可救。

  

我收拾道具。

  

尊尼说:“说了半日,伶玉,我保证你交给我的又是行货。”

“当然是行货,不然还呕心沥血不行?”我大笑,“我哪来那么多血?”

“真拿你没辙。”

“只要我的行货比别人的行货精,你老就包涵包涵吧,这是一个比较性的社会,只要你认为你已经得到比人家好的,就应该满足。”

“是,小姐。”他不悦,“再见。”他走了。

没想到一回家就接到老柏的电话。

  

“是你?”奇怪,有话他刚才为什么不说?巴巴打电话来,而这个电话,他偏偏考虑了一个月才拨。

“出来吃晚饭好吗?”他问。

  

“好。”终于动嘴了。

  

“七时来接你。”

  

我洗刷得特别用心,头发梳得光亮,服装端正,还在柜底翻出小皮包,拿在手中,正如淑馨所说:所有梁山伯好汉的风情全部收拾得密密的。

  

他把我接到极富情调的法国饭店,有人在你桌子边拼命拉提琴那种地方。

  

在吵耳的环境下,他的话题渐渐入港。

  

这一刻就要来临了吗?我觉得滑稽,像电影情节般呢。

  

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生活很单调。”

  

我礼貌地说:“每个人都如此,大都市普遍的现象。"

  

他嗫嚅:“你会明白吗?伶玉,看上去,你是一个很智慧的女孩子,你会了解吗?”

  

我很耐心,温和的说:“你可以向我倾诉,我并不是大嘴巴,你可以放心。”

  

“我孤独了许多日子,为了一个人,我回香港来,现在我觉得创伤已无痕迹,可以从头开始。”

  

“没问题,人总要活下去努力将来。”我啜饮拔兰地。

  

他很为难,耳朵涨红,几近透明。

 

我心中存着一个老大的疑团,对我,他同必这样?

  

他把杯子转来转去。

  

我说:“你可以相信我。”我按捺不住。

“你的朋友尊尼。”他没头没脑的说。

“尊尼如何?”我摸不着头脑。

“我想……”

“你想什么?”我微笑问。

“我想你介绍尊尼给我认识。”他冲口而出。

  

我抬起一道眼眉,忽然之间灵光一现,我明白了。

  

我们之间有一刹那的死静。

  

在那一刹间我内心错综复杂,但二十秒钟内我平静得无可再平静,原来他是那种人。

  

多么可惜,世上好男人已经够少够少,而他却是尊尼的同路人。庸俗的尊尼与脱俗的他?

  

老柏紧张得如竖起毛的猫儿,他急需安慰,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连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紧,柏,我会替你安排,我会叫尊尼跟你联络,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几乎落泪,“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当然。”我喃喃说:“当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齐齐冒起。

  

这场幻象之后,我又恢复同李陈淑馨的邦交——在中环午餐。

  

我用手撑着下巴,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陈在说:“……成熟女人应该像你这样——”

  

成熟,熟得烂透,皮都皱了,早掉地下了,称赞一个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个人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见。”声音亲昵无比。

  

我一抬头,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边跟着名模尊尼,尊尼老实不客气的吻我面孔。

  

淑馨睁大眼睛瞪看他俩。

  

他俩打过招呼后潇洒地离去。

  

淑馨问:“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着呢,对我又好。

  

唉。

---end---

作者亦舒,原名倪亦舒,年9月25日出生于上海,已移居加拿大,职业作家、小说家。我们的师太。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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