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不仅只有光鲜的“小时代”,也有“一个青年的诞生”背后所处的那些残酷与现实。
童子
by张敦
丢了工作后,张东坐在公交车上,有点郁闷。到了应该下车的那一站,他没有动,多坐了两站地。最后,他坐在一位算命先生对面,说,我想算一个命。
算命先生看上去不到六十岁,胡子却足有二十公分长。他说,你想算哪一方面?张东说,最近很不顺,这到底是为什么?算命先生的胡须随风摆动,说,告诉我你的生日。张东说,八二年农历二月初五。
算命先生反复念叨张东的生日,翻开一本旧书,右手食指在书页上滑动。几分钟后,他胸有成竹地对张东说,你是童子命。张东说,什么是童子命?算命先生说,你的前世是伺候神仙的童子,转世为人,身边冤亲债主众多,故厄运不断。
张东问,怎么破?算命先生说,我回家扎个纸人,做成你的替身,做一场法事,把纸人烧掉,万事大吉。张东说,那你快回家做吧。算命先生说,你必须破费一点。张东说,多少钱?算命先生说,你看着给。张东说,我给你个鸡巴!
张东一脚踢飞了签筒,竹签子哗啦啦散落一地。算命先生十分激动,手指对方,嘴唇抖动,却说不出话。张东又坐下来,捋了捋算命先生的胡子,说,对不起,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你再好好算一下,我到底是不是童子命。老头子连书都没翻,直截了当地说,你不是童子命,刚才是我骗你。张东说,对,你肯定在骗我,你就是以骗人为生的,从今天起,你必须消失。旁边围了很多人,让张东很不爽,他对人群大喊,这是迷信,大家都别信啊!
张东拔开人群,独自走了两站地,回到租来的房中。他很久没在大街上冒充混混了。他在洗手池边看镜子里的自己,新剃的光头泛着青光,浓密的眉毛压着眼睛。正是光头和浓眉,让他看起来像个恶人。光头是前几天剃的,那天他和哥们去喝酒,路过一家理发店,就说,去剃个光头吧。理发师一边剃一边夸他的头长得饱满。张东对自己的光头形象还算满意。朋友说,这下大街上的人都不敢惹你了。
一个壮实的男人,顶着一颗泛着青光的脑袋,走在大街上,的确没人敢惹。这就是扮演恶人的好处。很多人都说,光头的头发是很快就会长出来的。但张东却觉得,自己的头发长得好慢。他每天都要站在镜子前,摸摸头皮,手感却和昨天一样。头发明显没有胡子长得快。有工作的时候,张东需要天天刮胡子。一天不刮,整张脸就变得黑乎乎的。同样比头发长得快的,还有阴毛。宅在家里的第一天,张东把鸡巴周围的毛剃了。第三天感觉那个地方扎得厉害。而他的头发呢,还潜伏在头皮下面。
有些时候,张东觉得自己的头发长错了方向,本该向外生长,却长向了里面,扎进了脑子里,扎得他头痛欲裂。
张东上网查了下童子的事。在网络上,他对童子有了全面的了解。像他这样的人,前世是神仙身边的小童,负责端茶送水,扫地擦桌,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投胎做人,做到中途,有可能被神仙召回去,就算没有被召回去,一生也会坎坷不堪,疲于奔命,婚姻尤其不顺,难以成家,即使结了婚,也会离婚。毫无疑问,张东就是这样的命。现在他特别想知道,自己前世侍候的是哪位神仙。
张东在周五下午坐上回家的火车,天黑时到家。
晚饭期间,爹娘分别对张东的光头发表了意见。爹说,光头不好看,像个流氓。娘说,以前嫌你头发长,你也不剪,现在倒好,剃了个大光头,还怎么去找对象?张东闷头吃饭,不时放下饭碗,摸一下脑袋。他说,不用着急,头发快长出来了。娘说,你该戴个帽子。张东说,大热的天,戴什么帽子。娘说,一定要戴,你本来面相凶恶,如今又是光头,真是吓死人了。张东说,那我明天赶集买一顶吧。
第二天早上,张东骑摩托车去赶集。他上一次赶集,还是上初中的时候。一切全变了,只有那些在尘土飞扬中该死的人们没有变化。对于这些父老乡亲,张东深恶痛绝。他先买了顶帽子,把帽檐压低,穿行在人群中,唯恐遇见熟人。转了半天,终于发现卖上坟用品的摊位。各种面值大得惊人的纸钱,还有奢华的纸质房屋、汽车,统统随心所欲地堆在地上。
你有纸人吗?张东问摊主。
有的,有的,你要男的还是女的?摊主翻出两个纸人。
我要个男的,多少钱?
十块,不贵。
纸人穿着晚清服装,表情木然。张东小心翼翼地拿着它,就像拿着自己衣服——纸做的衣服。为掩人耳目,张东向摊主要了一个黑塑料袋,包住纸人。他没有继续逛下去的兴趣,匆匆跨上摩托车。纸人脆弱,不能绑在车后,只能用左手抱在怀里,右手掌握车把。
回到家,姐姐站在院子里。她早在十年前嫁到邻村,回娘家就像串门。她看见头顶棒球帽的张东从摩托车上下来,怀里抱着黑塑料袋。姐弟俩亲密无间,张东毫无隐瞒,将纸人展示给姐姐看。
姐姐,你知道吗,我是个童子,所以我诸事不顺,还有可能死掉。要破解,只能找个替身,这纸人就是我的替身。到了晚上,你找个十字路口,烧掉纸人,我就好了。
为什么要我去烧?
你是我姐姐啊,姐与解同音,只有你去烧,我才能解脱。记住,你一个人去烧,回家时不能回头看。
这也太吓人了,我可不敢大晚上出门去烧纸人。
纸人我都买好了,看,像我不?晚上去烧一下,多简单的事。
这个方法是谁告诉你的?
我从网上查到的。
烧纸人是迷信,网络是科学,要迷信就不能相信科学。其实吧,要破你这童子命也不难,找神妈妈解锁子就可以了。
站在旁边的娘听到了姐弟的谈话,她十分同意姐姐的说法,更坚决地认为,只有神妈妈才能解决这件事。娘说,神妈妈住在离此百里的村子里,久负盛名,连省里当官的都来找她,一天到晚,她家里跟赶集似的,要是去晚了,根本排不上队。张东说,找神妈妈不花钱吗?娘说,解锁子二百六,带五种供品,咱不用纸人了,去买供品。张东说,按我说的做多省事。
娘雷霆大发,省事个屁,不管用怎么办?咱不能光图省事!姐姐也说,这种事还得找神妈妈帮忙,人家在神仙那边有人,能说上话。娘说,就这么办,明天咱们去。张东再次发动了摩托车,娘坐在后面。还是在尘土飞扬的集市上,他们买了几斤香蕉、苹果、猕猴桃和糕点。供品就这样凑齐了。
爹娘一直没有问张东工作的事。他们更关心的,是张东的婚姻问题。在村里,张东的同龄人早已成家立业,大部分有了孩子,有的甚至有了两个孩子。现在的农村再也不是鸡犬相闻的田园景象,所有人都忙着做生意,没有人来串门。所以张东安心了一些。对于那些光屁股长大的伙伴,他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一见到张东,肯定会说,有对象了吗,什么时候结婚?这两个问题张东都无法回答。
一大早,张东骑摩托车带着母亲出发。街上没人。张东很怕遇见那些目光毒辣的老娘们。她们站在街边,无所事事,有人骑车经过,免不了要狠狠地看上几眼。现在并非节假日,张东却回到家中,理由只有一个,他家里出事了。那些老娘们肯定要挖空心思猜度一番。她们看着他长大,对他家的事情了如指掌。现在他要去破童子之命,她们却没有在场。真是万幸。
目的地是小尚村。张东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张东和母亲穿过一个村庄,又穿过一个村庄,始终向着东方。太阳升起老高,照得柏油马路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张东感觉离家很远了。他问,快到了吗?娘说,快了,快了,你别着急,沉住气。
摩托车离开马路,驶上一条土路。连日来滴雨未下,路上累积起厚厚的浮土。摩托车碾过,犹如张东儿时看见的飞机拉线,一股呛人的土腥味儿如影相随。
神妈妈的家在村边的一条胡同里。大门口停着几辆摩托车。娘说,你看,已经有人来了,比咱们还早。他们下车,张东拎着供品,娘开始整理衣服,她让张东也整理下衣服,并提醒他戴上帽子。张东说,别戴了,大热的天。娘不同意,亲自找到那顶白色的棒球帽,狠狠地扣到张东的脑袋上。张东往下拉了拉帽檐,尽量挡住眼睛。
院子里站着七八个人,有的手里拎着供品。娘乐呵呵地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是几点到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说,早就到了。一个老太太说,我们不算早,还有更早的呢,已经走了一拨人了。娘问,神妈妈呢?那个老太太直指正屋,说,正吃早饭呢。
张东扫视一圈,发现这只是个普通的农家院落。他想到山上的庙宇,那院落才像得道之人的住所。娘拉拉张东的胳膊,指着最西边的那间屋子说,神妈妈就在那里烧香做法。那间屋子关着门,屋檐漆黑,门口遍布纸灰,到处都是烟火的痕迹。再看那扇门,无比破旧,张东记得,小时候家里就有这种门,门板很厚,能挡住最亮的日光。
从小时候起,张东总能听到关于神妈妈的传说。遗憾的是,他们村没有神妈妈,所有的神妈妈都住在别的村子里。神妈妈总能生产出神奇的事情,供大家谈论。方圆百里有个神妈妈,会让人心里踏实。很多人认为,神妈妈能看大病,医院里治不好的病。但没有任何一个神妈妈能保持一世英名,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某个神妈妈的名声就日薄西山。接着,就会有新的神妈妈取而代之。张东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成为神妈妈。严格来说,他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神妈妈。
堂屋的门终于开启,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走了出来,大约六十岁的年纪,冲院子里的人笑了笑,说,都来啦!很多人说,是啊。老太太打开了西屋的门,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娘说,这就是神妈妈。张东有些泄气。村里的大街上,不是有很多这样的老娘们吗?她是怎么修炼的,竟然成了神妈妈?娘说,人家得了一场大病,去阎王爷那边走了一遭,和神鬼搭上了话。
所有人都涌到西屋门前。张东凭借健壮的身体,挤到前面。他终于看清了屋里的陈设。四面墙壁上挤满神像,仔细辨认下,佛道两家,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孙悟空。老太太正在点香,她身材真小啊,勉强脱离了侏儒的行列。她踮着脚,为每尊神像插上香,又跪下磕头。
一个老头子钻过人群,站在门口,他清清嗓子问,谁第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说,是我,我是第一个!老头说,那你过来。男人拎着供品,走进了西屋。老头冲人群扬手,后退,后退,解锁子的时候,大家尽量离得远点。说完他去了正屋,转眼间又抱着一堆黄纸出来。老头在门口点燃黄纸,火势甚大。西屋里,神妈妈拿着香绕着男人转动起来。
张东问娘,解锁子得用多长时间?娘说,二十分钟。张东说,要轮到咱们还早呢。娘说,你往前站,那小子一出来你就进去。张东说,那我得把帽子摘了,这样才没人敢和我争。于是张东就摘掉了帽子,他的光头马上让旁边的人侧目而视。张东密切注视着西屋的动静。男人站在原地,身上挂满佛珠,老太太手持燃烧的黄纸,在他背后画圈。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进入这个仪式,张东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
男人终于完事了。老头又在门口喊,下一个是谁?有好几个人说,是我。张东的嗓门最大,也冲在最前面。张东知道,确实有人比自己来得早,但他实在不想再等了。他瞪着眼睛,竖着眉毛,朝后面扫视。那几个想对他横加指责的人哑口无言。张东理直气壮地走进西屋。神妈妈仰着脸,说,你也解锁子吗?张东说,是的。老太太说,你是哪里的童子?张东说,这谁知道。神妈妈说,告诉我你的生日。张东说,八二年二月初五。神妈妈没有翻书,而是掐指算来,一分钟后,她告诉张东,你是泰山上的童子。她环顾众神,指定一位,说,你就在这里。她点燃一把香,插在那位神仙的香炉里。
那位神仙是个老头,道家装束,张东不知道他叫什么,好像是吕洞宾,又好像张天师。他就是张东前世的主人。神妈妈说,神仙在此,供品拿来。张东递上水果和糕点。神妈妈又说,解锁子二百六。张东回头冲门外喊,娘,钱!娘一直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屋内的情况。她进来,把钱交到神妈妈手里。神妈妈并没有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而是放在供品上,就好像这钱也将被神仙笑纳而去。娘拽了拽张东的衣服,说,你老实点,人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张东说,您就放心吧。
神妈妈拿出一串佛珠,要挂到张东的脖子上。她的个子太矮,需要张东尽量弯腰。好大一串佛珠,坠得张东差点直不起腰。她又拿出几串小佛珠,分别套在张东的手腕上。张东说,你这珠子在哪个集上买的?神妈妈说,集上没卖的,我亲自去庙里求的。张东说,庙里的也是集上买的。神妈妈说,你话真多,你是在外头上班的吧?张东说,对,你算算我做什么工作。神妈妈仰头仔细看了看张东。屋里烟雾缭绕,谁的脸都难以辨认。
神妈妈说,你剃光头,是在饭店上班吧?张东说,错,我在大街上上班。神妈妈说,那你是城管?张东说,工作性质和城管差不多,但别人都叫我收保护费的。神妈妈说,你是黑社会?张东说,你没算准吧?
神妈妈不再说话,低着头,尽量不和张东的目光短兵相接。张东一直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盯着她。只见她熟练地点燃了两把香,围着张东绕圈。神妈妈用一个大烟圈把张东围在当中,她必须快速移动,使烟圈的完整得以保持。她嘴里念念有词,由于发音含混不清,张东始终无法听清。
张东问,你要转到什么时候?神妈妈说,等香烧到一半。张东说,你给我快点吧,差不多就行了。神妈妈说,小伙子,别着急。张东说,操你妈的,老子不信你这一套,只要让我娘高兴就行。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足以对神妈妈起到震慑作用。她向门外看了一眼。娘在门口翘首企盼。娘身后的人都伸着头,密切中科白癜风让白斑告别得了白巅峰能治好吗